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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民国十一年农历闰五月二十二日。
听到秦始皇陵被盗挖，祖安道的心思一下就乱了，他想起了他做过的那个梦，感觉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
他纠结起来。
山上无限悠闲，只有闲云野鹤，而山下时局动荡，兵匪一家，就算他下去也无法阻止那些人的恶行。
那个诳他扫地的道士是甘肃籍的，他见祖安道像丢了魂儿似的，就问他：“你想家了？”
他赶紧说：“没有。”
那个道士说：“那你发啥呆？”
他说：“我没发呆啊。”
那个道士说：“没发呆你在干啥？”
他说：“我去打桶水。”
那个道士说：“你打水拿个筐干啥？”
他说：“噢，我去拿点柴。”
那个道士说：“柴房在你背后那个方向啊！”
他说：“啊……我走反了。”
那个道士说：“你就是想家了。”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香客们都已经下山，祖安道刚刚诵完《功课经》，正准备去帮厨。他走过了那个同门道士之后，迷迷瞪瞪地走进了三清殿，在蒲团上跪下来，开始祷告。
不知道多了多久，突然有人说话了，他不确定是哪位天尊，也不敢抬头，这个声音从高处传下来：“他一生都致力于寻求成仙之道，也算是你最早的大师兄了，去守护他吧，别忘了诵经超度那九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个亡灵。”
他一下就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睡着了，刚才是个梦。
外面已经黑下来。
他不理解，那座陵墓里为什么有九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个亡灵？他从蒲团上爬起来，再次三叩九拜，然后出了大殿，正要走下台阶，发现同门道士都慌乱地奔跑起来，那个甘肃籍的道士从他面前跑过去，大声说：“悟真道长羽化了！”
祖安道大吃一惊。
那一年，悟真道长不过51岁，山上空气清新，他食五谷杂粮，天天通过太极拳与天地互动，通过静坐与阴阳合拍，通过积德行善达到身心愉悦……就算没有成仙，至少也算是个养生专家，怎么突然就羽化了呢？
后来祖安道才知道，师父一直在那座空房子里偷偷地冶炼仙丹，他死于铅汞中毒。逝者已逝，那个甘肃籍道士索性说出了另一个秘密——在此之前，悟真道长曾下山为刘镇华盗挖秦陵指导过风水……
这一连串的真相对祖安道的打击很大。
他决定离开静虚观了。
他要去秦始皇陵。
终南山再高，还是躲不过尘世信息的烦扰，他要进入地宫，除了承担起祖传的职责，还要把那里变成他一个人的宫观，他将在那里潜心修炼，直到成仙。
他知道，那里更接近神的区域。
他家秘籍上说：穿一泉见嬴政，穿二泉见后帝王，穿三泉见神明，始作俑者，掌天地之数左右人数，如弈棋。
又说：东晋有书《拾遗记》，缺而不为人知。临潼乃军事要冲，战火如烧畲。秦庄襄王二年，政与宛渠之民已有接触。得一统天下之锦囊，六而一；得长眠之宝地，一而六。皆为保神明长安尔。
出家之前，祖安道就研究过这些文字的含义——
秦陵下埋着秦始皇，更深处应该是夏商周的君主（“后帝王”不是一个称呼，夏朝之君称“后”，商朝之君称“帝”，周朝之君称“王”），最深处应该就是神界了。神在那里操控着众生，就像下棋一样。
又说，《拾遗记》其实被人做了手脚，流传下来的版本并不完整。那只是一部神话志怪小说而已，为什么有人要删除部分内容呢？只有一个可能，因为它泄露了天机。丢失的内容是这样的——所谓宛渠之民，其实就是神的使者，他们在秦始皇登基的前一年就拜访过他，双方很可能进行了谈判，最终结果是，神的使者送给了秦始皇统一天下的计策，让六个国家都归属了秦国；还提供了秦始皇驾崩之后的魂归之所，一座陵墓分为六层。他们只希望秦始皇及其子孙后代，保卫地下的神明不受战争的破坏与践踏……
史书说，秦始皇陵选在芷阳以东的骊山之阿是礼制决定的，看来并不是这样，而是神的指引。
很多人都不知道，临潼在山之阴，道路分歧，层峦叠嶂，它独特的地理条件一直为兵家所重视。周幽王曾在此地和犬戎展开决战，而秦末陈胜的起义军直逼咸阳，秦二世的军队也是在此地迎战的，还有历史上有名的“鸿门宴”，遗址同样在这里。
祖安道猜测，上古的很多君主都和神的使者“签署”过这个协议，他们很可能跟秦始皇一样，也被葬在了神明脚下……
三天之后，祖安道为师父做完了法事，告别了同门师兄弟，一人下了山。
那一天是民国十一年农历闰五月二十六日。
此时的祖安道发长一尺，挽着髻，身上穿着蓝色得罗，脚上穿着黑色云履，背上背着一支桃木剑，腰间挂着个葫芦，里面装着终南山虎跑泉的水。斜挎一个粗布包袱，里面装着很薄的铺盖，渔鼓，缘瓢，干粮，经书，还有一些符咒。
他带着短刀上山，背着木剑下山。
他曾无数次出入山门，对门槛的高度很熟悉，不知道为啥，在他离开的时候竟被绊了个跟头，也许这是一种挽留，一种警告？
这一天山上有雾，如同仙境。
跟来的时候不同，此时终南山草木旺盛，放眼望去，有一万种不同的绿。他又遇见了一只小熊猫，它举起一根竹子，好像在问祖安道：要不要来一口？祖安道确定，它就是半年前的那只小熊猫。
他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馒头，轻轻放在了山路上，小熊猫看了一眼，理都不理，转身就钻进灌木丛不见了。
祖安道正想把这个馒头捡起来，突然窜过来一只松鼠，用小爪子几下就把馒头扒拉到了石头后，然后就不见了。聚书库 .huku.
雾气越来越大，只能看出两三米，一路上，只有水声陪伴着祖安道，虽然看不见水在哪儿，但听声音就能想象出它有多清澈。
快到山下的时候，雾气中走上来一个人，此人听见有人朝下走，先停下了。
祖安道穿过迷雾走到了这个人跟前，对方是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很壮实，穿着一身麻布衣裳，下面穿着一双草鞋，山上水气重，草鞋上都是泥巴。他也背着个包袱，披着个褡裢，很像上山时的自己。
后生看见祖安道一身道教打扮，先说话了：“你是从静虚观下来的？”
祖安道说：“是啊。你去那儿吗？”
后生说：“我去皈依！你能收我为徒吗？”
祖安道说：“你想学啥？”
后生说：“学武功！”
祖安道愣了愣，笑了：“你想学啥武功？”
后生说：“我想一个打二十个！”
祖安道说：“你要是遇到二十一个人呢？”
后生有点愣了一下：“那我接着学！”
祖安道耐心地说：“我不会武术，我一直在宫观里扫院子。”
后生的眼神并不相信，他打量了一会儿祖安道，突然说：“扫帚功！你炼的肯定是扫帚功！”
祖安道说：“我看到过一只老鼠偷食，我用扫帚都没打着它。”
后生有些不服气，围着祖安道转了半圈：“道长，你不要谦逊！我看你面容清癯，鼻梁高挺，眼神清澈，一定是个高手！”
祖安道说：“眼神清澈能打人吗？鼻梁高挺能打人吗？面容清癯能打人吗？我给你指条明路吧，我听香客说，山下太乙镇有个杀猪的，姓闻，打架两三个都不是他对手，你实在想学武功就去找他吧。”
后生立刻怒了：“我学武就为了揍他！我堂哥在他旁边卖猪肉，一直被他欺负！”
祖安道点了点头：“那你就上山吧，希望你有缘遇到高人，学会一身真功夫，下山把他打趴下。”
后生拦在了他面前：“道长，你就教教我吧！你不知道，我婆姨知道我要上山出家，都把我关禁闭了，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祖安道说：“贫道还有事情，实在对不住。”
说完他擦着后生的身体就要走下去，后生急切地拽了他一下：“你别走啊！”祖安道脚下一滑，一屁股就坐在了山路上。
后生赶紧把他扶起来：“哎呀，我的手太重了……”
祖安道拍了拍衣服说：“我要是高手会被你拽倒么？”
后生却说：“我知道，你们高手总喜欢扮成弱不禁风的样子！”
祖安道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恰恰在这时候，雾气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鱼籽娃！”
后生一听到这个声音，马上紧张起来：“我婆姨追上来了……”说完他松开祖安道撒腿就朝上跑去。
祖安道整理了一下道袍，接着下山，很快就看见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这个女人很瘦小，有点黑，梳个粗辫子，穿着蓝斜襟衣裳，七分大裆裤，大脚。看上去她应该比鱼籽娃大几岁。
她看见了祖安道，张嘴就问：“你见我家鱼籽娃了没？”
祖安道没说话，朝山上指了指，这时候已经看不见鱼籽娃的身影了。女人灵敏地朝山上追去。
祖安道下山之后，雾气散了，天气响晴。
他路过太乙镇，在一家面馆吃了碗素臊子面。这个太乙镇就是今天的太乙宫镇，已经归属于长安区了，聚集了206研究所、省结核病院、市社会福利院、兰州干休所等等单位。当时它却无比偏僻。
祖安道和老板闲聊的时候，问起了鱼籽娃他堂哥的事。
老板说，鱼籽娃的堂哥叫李忠实，其实那人很滑头，缺斤少两还欺行霸市。
接着，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提到了那个姓闻的屠户，老板说，闻屠户就是身体壮，一个人能扳倒一头牛，他为人仗义，讲诚信，所以镇里人买肉都去他的铺子，李忠实气不过，收买了两个外乡的二流子，让他们卸了闻屠户切肉的左手。闻屠户起早去村里买猪，那两个二流子埋伏在郊外，见到了闻屠户的体魄，没敢动手，老老实实地回去退了订金。
李忠实不甘心，又勾结了几个土匪，打算要闻屠户的命。那三个人夜深之后蒙了面，持着扎枪和砍刀冲进了闻屠户的铺子，反倒被闻屠户提着剁骨刀砍伤了两个，然后逃了。
闻屠户打听到这些土匪是李忠实雇佣的人，他一怒之下把李忠实的铺子砸了个稀巴烂。李忠实的四女儿才1岁，受到了惊吓，落下了抽羊角疯的毛病。
这家面馆常年都需要买大肉，所以老板经常跟屠户打交道，他讲的应该是真话。
祖安道很感慨，站在神的角度来说，人间恩怨就像家务事，清官难断。鱼籽娃从小跟李忠实的感情最好，他跟闻屠户结怨也是正常……
离开面馆，祖安道又上路了。
当时正接近现在的暑假，两旁的庄稼都快成熟了。祖安道从凉爽的山上来到闷热的山下，就像跨入了另一个季节，鬓角源源不断地渗出汗来。
土道上空寂无人，只有深深浅浅的车辙。前几天落雨了，一个个马蹄窝里积着水，偶尔还能看见小蝌蚪游来游去。
他不知道，在多少年以后两里路之外通了包茂高速，从他修行的终南山到临潼开车只要一个钟头，而他脚下这条土道已经消失了。
换句话说，祖安道正走在一条不存在的路上，他走得满身大汗。
从终南山去秦始皇陵，稍微绕个弯子就会经过他的家。他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回家偷偷看上婆姨和娃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