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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中,顾青川到大同府时,北风正烈。
此次兵变,闹事官兵火烧巡抚衙门,夜杀张文绣,将其家财抢占一空。隔天夜里又围住参将屋宅,杀了他一家。
一起人前呼后应,几日便占领了大半城池。
斥候述完城中情形,顾青川连夜整兵,先以重兵点火攻城,安排了一队前锋绕后,次日天明时分强开城门,前后围困住东城薄弱的乱军。
后两军僵持不下,顾青川以谕抚为名,设计宴请郭焱,柳中,陈谟北,生擒了一千贼首。又一一突破余下各部,暂且将事情平息下来。
此后不到一月,北边的瓦剌夜袭,他召集麾下三万将士,分三路围剿,杀敌两万,将其驱至关外,扎营驻守,坚壁清野。
边外鼓角清寒,风声猎猎,战旗高高竖在阵前。每二十步就有一帐,挂着毡帘的主帐扎在最中,外面兵戈林立,火把通明。
顾青川屏退了旁人,帐中只留下镇守武太监陈明,兵部职司郎中徐万有,参将吴骆成三人。
此时已三月末,战事渐渐平息下来,余下事要还待商议之后才能奏报回京。譬如安抚百姓,修固城防,贼首还押在军中,待要如何处置。
“大同城镇孤悬极边,与胡虏共处一地,无寸山尺水之隔。某来时看过祖宗经略,边关重镇,城里立卫所,州县,城堡。大城临边以御外敌,内附小城联络于内,如此以作拱卫,既可御敌,也可守内安民。”
顾青川手指着边镇防图,“然而此次胡虏来犯,驱到此边境,我才知道原来大城之外还有堡垒,此前拿到的关防图上都不曾见,不知是几时修的?”
这是激起兵变的主要事由了,张文绣巧立名目营造五堡,实则为了敛财。所拨三十万军费,营造开财用甚少,强迁戍卒,激起兵变。然而这些,顾青川收到的军报中未提一字。
他此时的语气平淡,镇守武太监陈明,兵部职司郎中王思道悄悄抬起了头。
这两人一个受皇帝委派,几年前就在大同府监军,早就与张文绣通过气,自己谈不上干净。一个不久前从京中派来,来之前,徐阁老就上书为张文绣求抚恤,唯恐回去惹上麻烦。他们相望一眼,又默默把头低了回去。
这位总兵大人来了近三个月,治军从严,雷厉风行。起先让人很是忌惮,不过时日久了,便知他对待同僚又是一回事。
无论什么争端闹到了他面前,都是轻拿轻放,各一板子。这位总兵大人端着一碗水,不管清也好混也罢,他只在意别洒出来,是个活菩萨。想来是因年纪还轻,是个怕惹事的。
陈明最愿意在这样的上峰底下做事,到了这会儿只管低着头不作声,自能蒙混过去。徐万有见他低了头,便跟着低了头。
立在旁边的还有一参将吴骆成,四五十岁年纪,面容生得粗犷,一把须髯数日未曾打理,已结成一团。
见另二人都没动静,他举臂把手一挥,声如洪钟似地说道:
“顾大人不知,这是张巡抚下令修的,说是城镇之重反在极边,让军士们披着纸裘上山给他伐材木,烧灰瓦??”
“吴骆成!”
一道尖细的声音即刻止住他。
陈明疾步走到帐边,撩起帘子朝外看上一眼,擦着冷汗走回来,怒道:“咱们在帐中议事,你上这里喊魂来了?”
入夜四下寂静,外面驻扎的还有大同城原本的府兵,只要耳朵里头没塞棉花,都能听见他在说些什么都。军心本就未定,今夜又埋下芥蒂,等总兵回了南京,这帮人作乱起来又要拿谁的脑袋作祭?
“哟,你听得见?”吴骆成啧啧惊叹,又斜乜打量他一眼,讽刺道:“我以为公公的舌头捋不直,耳朵也跟着不好使了,听不到总兵问话。”
陈明脸色气得发赤,手指着他,“你??你这个莽汉,要不是无人可用,怎么轮的到你这个莽汉当参军。”
“军令如此,陈公公倘若看不过眼,去乱葬岗把上一位的脑袋挖出来陪着你便是,我自当给他让位!”
这两人本就势同水火,陈明仗着顾青川不管事,撇了许多苦活出去,吴骆成吃了暗亏争不过他,只能往嘴上出气。
两人的怨越结越深,眼见要当着总兵的面吵起来了,兵部职方司郎中徐万有暗道不妙,觑了上首一眼,总兵大人虽未出声,脸色已是微沉。
他捂着胸口连声咳嗽起来,陈明见势收了声,去拍他的背,“徐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可别是沙子吃多积了肺痹?”
“无事无事。”徐万有笑了笑,暗骂阉狗就是吐不出象牙,弯肘把他挤到身后,对顾青川打了个拱手。
“总兵大人所问之事,下官想起来了。确如吴参将所言,堡垒确是张大人拨军所修。”
顾青川颔首,“嗯。”
这样一声与以往稍有不同,陈明不由心虚咽了咽喉咙,吴骆成瞥他一眼,眼神满是鄙夷。
徐万有接着又道:“不过下官曾看过他的呈文,镇城之重反在极边,作五堡以为藩蔽,屏胡虏于关外,他也是一心为了防务。’
“原是如此?”顾青川沉吟片刻,挑了挑眉,“颇有几分道理,张巡抚原也是个干实事的,能想出这法子,实在是用心良苦。”
陈明见峰回路转,暗暗吁了口气,张文绣是死了,如若要把他做的事情再翻一遍,自己这个活着的少不得要脱一层皮。
连忙附和道:“是啊,您有所不知,张巡抚他为人憨厚老实,爱民如子,常常为了他们,连自己的饭也顾不上吃。”
“陈公公对张大人了解得倒是深,不过某还有一事不明。”顾青川起了身,踱步到他面前。
“既是这样一个人物,张大人治下的将士为何会变成贼党?”
他这些日都是亲自上阵迎敌,身上铁甲未换,甲胄上附着斑斑血迹,或褐或浅。走近时,一股寒意凛然逼近。
陈明隐隐闻见一股干涸的血锈味,莫名想起那日在府衙大门外所见之景。张文绣的脑袋被挂在红漆铜铸的门匾下,眼珠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两个黑黢黢的血窟窿,被日头晒得发红。
他不由得倒退两步,后背浸出涔涔冷汗,“这......咱家也不太清楚………………”
“我倒是有所耳闻,说张巡抚与一守将起了冲突,当着军中的面把人砍了。”
顾青川沉声道:“某以为,张巡抚也不是全然无辜,管着这么些人,怎可如此莽撞胡来。你说呢?”
陈明自是知道此事,连连点头,“是,是。”
“张文绣有错,叛乱的贼首也有错。一命抵一命,张巡抚死了,起事的郭焱,柳中一干人也该赔命,以告慰他在天之灵。陈公公以为如何?”
陈明思索一番,“顾总兵说的有理。”
顾青川又看向徐万有,“徐大人以为如何?”
徐万有也跟着点头,附和道:“如此安排最为妥当。”
“早就该向陛下禀报此事,因胡虏一事耽搁到了现在。明日就要整兵回城,再也不好耽搁下去。”
顾青川从案下拿出两份空白的奏本,交与他们。“刚刚商量完了,既然二位都没有异议,奏本就由你们来写,首乱当诛,余宜散遣。”
陈明提起笔,听到最后四个字时猛然一顿。
首乱确是当诛,可跟着起事的那些乱军要散遣?纵使招安了一帮乱军,这帮该死的贼寇,谁知哪日会不会又起事端?
正待说上两句,便有一道锋利的目光落在脸上,顾青川先开口问:“陈公公怎么还不写?”
他唇角掠过一抹淡笑,“这两个月,顾某这双手提刀换枪,陈公公日日坐在帐内,莫非忘了提笔?”
乍听是句玩笑话,却没留转圜的余地。
陈明张了张嘴,却只是尴尬笑了声,“怎会?顾总兵说笑了。
这两个月,城中战火连天,顾青川来后,一应事务都落到了他手里,陈明常找了借口留在帐中,从没听这位总兵说过一个“不”字,即便有人告状,也没人来寻自己。
原当这些好处是平白受的,到现在却成了自己亲口咽下去的软刀子。陈明简直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他咬着牙,写了奏报上去。
徐万有见他动笔没有犹豫,便也飞快将自己手里的也给写了,总归是一道商议出来,这位是陛下留的人,跟着他不会出错。
这二人都开始动笔,顾青川才端起书案上凉透的茶盏,缓缓啜了一口。
此事好坏其实分明,只是他父亲许多年前在大同带兵,若是由自己来说散乱军一事,难免落人口舌。
一干人等从主帐出去,已是深夜。顾青川提笔沾墨,开始在案前写奏报。
过得一刻钟,他才放下紫毫笔管,外面跟着便起了一阵喧闹声。将士匆匆来报,“总兵大人,不好了,吴参将和陈公公打起来了。”
顾青川揉了揉额角,吩咐许裘,“都出去,把帐子里的火把熄了,只说我歇下了,谁也不见。”
许裘应了声是。
帐内只剩下书案前一盏烛灯,灯影落进蟾蜍砚台的墨汁,映出微微干涸的墨迹。
顾青川靠进圈椅,不知怎么,记起了当初送进岁寒居那块溪墨。
那个丫头,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溪墨要盖一块湿帕子,又是哪里学的写字丹青。
面前的烛盏上套了灯罩,隔着一层薄绢,里面的烛芯影影绰绰,总看不真切。
三月过去,上一回人还在扬州,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