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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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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影灯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往常夜幕降临之后,三人便会各回各房,可越颐宁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地提出要在院中喝茶。
    天色还未全暗,桌案摆开,越颐宁唤符瑶去屋内取茶叶,阿玉则将茶具取来,站在桌边一一摆放好。
    三足鼎式风炉里盛满新鲜溪水,滚沸后的水烟也清新扑鼻。越颐宁想经手,阿玉却示意她坐着便好,“水温高,别烫着手了,我来替小姐装就好。”
    越颐宁虽依言收回手,却打趣他:“你是将我当成小孩了么?”
    “怎地,如今连热水都不让我碰了?”
    茶盘里溅开几滴水渍,越颐宁看着他往汤瓶里灌好水,阿玉笑道:“岂敢,只是我与小姐同桌而坐,如何能让小姐动手而自己闲坐着呢?。”
    越颐宁也只是打趣他,倒也没有要问罪的意思,转了话锋:“不过来来去去都是如此泡茶饮茶,毫无新意,兴许有一日我也会烦了吧。”
    阿玉若有所思,忽然笑了:“不知小姐可曾尝试过点茶之法?”
    越颐宁挑了挑眉,好奇道:“何为点茶?”
    “点茶,便是一种较新奇些的品茶之法,先将水与茶末调和成稠厚膏状,再利用一种名为茶筅的器具击拂茶汤,以让茶膏泛起如云雾缭绕般的泡沫。如此作出的茶汤甘醇清幽,沁人心脾。此道重在心静手稳,制茶的过程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越颐宁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喝茶之法,连连点头:“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有一次我独坐品茗,因心情烦躁无意识地搅了许久茶汤,也发现杯中泛起了泡沫,我还尝了一口,略有些稀拉苦涩。但想来你所说的点茶之法所作的茶沫定是久聚不散,细腻洁白。”
    “可惜家中没有这种名为茶筅的器具.......”
    墙边,一道虚影掩于树丛后,指尖寒光一闪。
    正对着越颐宁的阿玉捕捉到这道银光,眼瞳骤然睁大。
    “小姐小心!!”
    越颐宁只觉眼前一暗,便被阿玉扑抱住滚向一旁,桌案被二人合力带翻,茶碗盘碟叮当作响落了一地,茶水泼溅开来。
    水光倒影月辉,将着一身黑短褐衣近乎融入夜色中的杀手照亮,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对凶光毕现的眼,见越颐宁躲开了暗器,他抬起手中的刀刃便作势要追击,却见一道断虹青光呼面而来。
    符瑶眉目狠戾,素手提了把砍柴刀,轻身一跃当头砍去,那杀手忙举刀相御,却是被她的巨力撼退数米。符瑶连劈数刀,旋刃而下的身姿隐隐带着残影,对方节节败退,被逼到墙角。
    越颐宁急忙起身,摸过阿玉的肩头的手却满是鲜血。
    她颤声道:“.......阿玉?”
    阿玉蹙着眉,紧紧闭着的眼睛闻声睁开一道缝隙,他呼吸不稳,似是连开口说话都十分艰难:“小姐,我没事。”
    “只是肩膀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中了。”
    越颐宁扶着他坐起来。灯火离得太远,她只能依靠月光依稀辨认他的伤口大小,令人目眩的血红在他的背上渗透、漫开,一枚箭簇深深没入了皮肉中,尾部的羽毛在月光下泠泠辉熠。
    不远处,符瑶与死士的战斗已经结束。
    越颐宁将阿玉扶到茶案边上坐下,转头望向死士的眼神宛如隆冬霜雪。
    符瑶早已心领神会地摘除了那人的面罩。越颐宁远远瞧着那张陌生的面孔,慢慢启唇:
    “昌泰二十九年,甲寅月庚寅日癸未时生人。流年不佳,时运墓而大运绝。太阴短小,地阁偏正,天中至印堂发黑,福薄人恶,命断今宵。”
    越颐宁吐出一长串判词,她一步步走近被符瑶凭刀押在地上的死士,“刘佥禄,年十八,祖籍阴水,父母早亡,被叔父卷走了家中值钱的财物,还占了祖屋。年幼时生活困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命中无财无福,却长期呆在燕京,只因你是皇室养在京中的死士,而派你来杀我的人正是东羲四皇子。”
    见袭击不成欲图自杀的死士被符瑶手快卸了下巴,所以没死成,但也垂头耷耳地躺在地上毫无反应。越颐宁说的越多,对方看来的眼神便越尖锐,到最后竟是露出了一脸仿佛见到鬼的表情。
    “我还知道你会给魏?当死士是因为你有一个天资聪颖的弟弟,你们二人相依为命,可进京后你弟弟重病卧床,看诊药费昂贵,盘缠逐渐用尽,眼看会试在即,你不得不去寻来钱快的门路。四皇子给的很多吧?不然你也不会就这样把命卖给他了。”
    “真是伟大,你为了能供他读书成才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杀人越货见不得光的勾当。”越颐宁说道,“可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已经死了?”
    “你的主公和你说他已经治好了病正在京中备考,但却从不准你去看他,对吧?”
    “你弟弟每月都会寄给你一封信,那也是别人仿的笔迹,信上说到的往事都是你主公在你弟弟临死前拷问出来的,如果不信,可以回去找人帮你鉴定信上的墨迹,因为皇室会用的墨民间是买不到的。你的主公定然承诺过你,会在你死后定期送一笔银子给你的亲人,但我想他们大抵不会专程去给死人烧一炉纸钱。”
    地上被卸了下巴的死士双目欲裂地望着她,“啊啊啊”地乱叫着,似乎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越颐宁低眉垂眼看着他,无动于衷,眼神幽寒。
    “只可惜你没机会去印证我说的话了。若放你回京,你也会被四皇子手底下的人灭口,我便送你一程吧。”
    越颐宁不再看他,足尖碾过地上的草根,“杀了。”
    身后的符瑶手中刀光一闪,一个圆溜溜的黑影滚落草堆,溅开一地血红。
    阿玉正欲站起,却不小心带动肩骨,伤处传来一阵钻心入髓的刺痛。
    “你别乱动!”越颐宁急忙扶住他的手臂,“还在流血,得先将箭矢拔出才能包扎。”
    越颐宁取来小刀,将箭簇周围的衣料小心翼翼划开。月光皎洁,落在他几无瑕疵的皮肤上,犹如照雪,那血肉模糊的裂口宛如破开雪地的一簇红罗花,愈发锥心惊人。
    她心脏看得一拧,咬紧了唇,“你......你忍一下,箭头太深,我得将它挑出来,可能会有点痛。”
    阿玉面如纸白,额角冷汗涔涔,很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刀刃锋利,小姐小心些,别伤着自己。”
    越颐宁眼眶热了,她低下头:“......你先别说话了。”
    那厢符瑶将人处理好后,赶忙到屋内翻出来了些药粉,用作麻醉镇静的缬草、用作止痛的元胡和止血的白茅根。越颐宁将药粉敷在伤处,又将刀刃在火中烤至泛红,眼疾手快地片开裂伤坏死的血肉,一下将深埋的铁质箭头挑出。
    阿玉微微弓着腰,鬓边墨发掩住了面容,他一直没有动静,直到方才刀刃在皮肉里旋转时才闷哼一声。
    沾了血的黑铁块滚落泥地。
    越颐宁一直吊在喉口的心这时才轻轻落下,她松了松握着刀的手指,感觉到掌心里一片粘腻的汗水。她丢掉刀,口中安抚般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药粉被抹在伤处,箭矢已取出,越颐宁将他上半身的衣物都除去,接过侍女递来的布条,将伤处一圈圈地裹紧包扎。
    似乎是为了活跃沉重的气氛一般,阿玉还白着脸,却笑了笑说:“都这么久了,我竟是不知原来符姑娘的武术如此高强。”
    “小姐也是,决断时一点也不拖泥带水。”阿玉说道,“虽已经相处数月,但我总觉得我还并不了解你们。”
    符瑶提着砍柴刀,裙摆还带着热烫的血迹,面上却流露出一丝无措:“我、我一直有在修习武功,我还以为小姐有和你说过,倒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不是故意瞒着,只是不刻意去说明罢了。
    看似只是普通侍女,实则武功高强的符瑶是越颐宁的一张底牌,她鲜少示人,便是为了在某些时刻出奇制胜。
    臂如今日,若非四皇子方错误估计了她们的实力,只将她们视作两个弱女子,派了一名死士前来,她们也不会如此轻易便能解决这次危机。但凡像这样的死士再多派三四个,于四皇子而言不是难事,于她们二人而言便是在劫难逃了。
    越颐宁藏在袖间的手指渐渐捏紧成拳。
    “........怪我。”
    一直沉默的越颐宁忽然开口,却是说了这么一句话:“若我提前与你说明今日之事的话,兴许你根本不会受伤。”
    早在前一日晨起之时,越颐宁便通过日常的卜卦算到了今日的危机。
    最初级的卜卦,她每日都会做,用来防范一些突如其来的灾难与危险。卦象上说,她将在今日迎来杀身之祸。她虽惊诧不已,但也稳妥地开始着手倒推因果。溯源而去的卦象指向二人,长公主魏宜华与四皇子魏?。
    越颐宁虽只见过长公主三面,但却已对她有了足够的了解。买凶杀人之事,这位公主是不会做的,再者,她也不认为她做了什么值得公主下定决心将她抹杀。
    那么幕后主使只有可能是四皇子了。
    确定思路后,越颐宁又根据卦象深入推导解局之法。她手中早有魏?的生辰八字,不仅算出了二人远在宫中的争吵,还算出了魏?选定的死士的命数。
    入秋那阵子,她研究的能够间接算出一个人生辰八字的奇特术法,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阿玉看出了她的自责。
    他不顾刚刚缠好的伤口会面临崩裂的风险,径直伸手去拉越颐宁的衣袖。阿玉开口,试图安慰她:“我没事的,小姐不必如此责怪自己,阿玉不过是卑贱之身,能为小姐分忧挡灾是荣幸之至。”
    “你这样说,我并不会觉得更好过一点。”
    越颐宁蓦然出言打断了他的话。青衫白衣的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肩膀却在微微抖:“.......所以,你能不能别再说这种难听话骂自己了?”
    “每次都贬低自己,什么卑微下贱,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越颐宁看着他,眼睛竟然微微红了,语带哽意,“无论是你还是瑶瑶,我从未只将你们视作奴仆.......”
    .......而是家人。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越颐宁的眼泪。
    阿玉伤处刺痛,心口却狂悸,热得发烫。他感觉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巨大的眩晕感和难以名状的欣然席卷而来。
    越颐宁眼前一片朦胧,恍惚间,她感到有一只手抚过她的面颊,轻轻替她拭去了欲坠不坠的眼泪。
    她的脸颊还留有泪痕,阿玉看得心软又欣喜,疼惜又怜爱。
    他语气温柔:“我没想到我说的话反倒会让小姐难过。请小姐原谅,我那样说并非是自轻自贱。”
    他是真的不觉得痛苦。她给他的一切,包括伤口,都是他曾经求之不得的奖赏,是他视为荣誉的勋章。
    世人爱她菩萨相慈悲面,以身殉道以命护国,而他却觉得她杀伐果决的模样那么迷人。就在方才,他只知痴望着越颐宁,原本连呼吸都会迸发痛楚的伤口,也在她一声令下的那刻被他忽视。
    世人望她成佛,可他只希望她对一切磨难都挥起屠刀,不要忍耐不要退让。委曲求全只会让她的心腐烂。只要她完整鲜活,他人千疮百孔又与他何干?
    于是,他笑着说:“于我而言,能够为小姐而死是一件幸福的事。”
    若是能够轰轰烈烈地死在她面前,那么,即使是卑微平庸的他,也一定会被越颐宁记住吧。
    能被她铭记终生的死。光是听上去便叫他血液沸腾,肝胆俱颤。
    但在亲眼看着越颐宁的结局改变之前,他还不能如此轻飘飘地死去。
    阿玉说:“小姐不必有负担,只需记着阿玉是这样的就好。人生中总有些孤立无援、进退两难的时刻,若是想到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守在身边,为你哭你所哭,为你笑你所笑,许多担子便会不那么沉重了。阿玉不妄想能凭借这一点点牺牲便赖在小姐心里,但若是能让小姐在需要的时候感到安慰,我便不胜欢喜了。”
    越颐宁错愕不已地看着他,眼唇都被泪水润湿,看上去有些可怜。
    她抿了抿唇,舌尖尝到一丝咸涩。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骗人。怎会有人愿意为了另一个人而死,还觉得这是莫大的幸福?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他定然是在欺骗她,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要这样哄骗她......
    眼泪却又夺眶而出。
    符瑶见阿玉还要靠近,忙伸手拦住了他,向他解释:“小姐一直是这样的,一哭就有些停不下来,有点像泪失禁体质。所以你不要再安慰她了,她会哭得更厉害的,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就好。”
    阿玉收回手,颔首道:“也好。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处理尸体,尽早搬离此地。”
    “死士没有及时复命就代表任务失败,四皇子既起了杀心,恐不会善罢甘休。那边肯定还会再派人来,若是下次加派几个人手,就不是符姑娘一人可以应付的了。”
    符瑶:“但你的伤至少也需要静养几日......”
    阿玉摇摇头:“无碍。脱离危险才是目前最紧要之事。”
    越颐宁捂着眼眶许久,终于渐渐冷静下来,“.......你们不必担心。”
    “我昨日算了一盘解卦。明日一早,便会有能解决此次危机的人赶来。”
    所以,无需忧虑,只需静静等待第二日的曙光。
    ........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溪涧水流过村庄桥底,桥上传来疾驰的快马奔蹄声。
    符瑶一早便已在门口候着,她忧心忡忡,几乎一晚上没睡好,天方亮便爬起来了。
    听到门外传来车马卸驾声,符瑶赶忙拉开了大门,迎面而来的便是急匆匆下了马车,上前正欲敲门的长公主魏宜华。
    魏宜华没想到门未敲便开了,她一时有些发愣,“符姑娘?”
    符瑶看上去比她还急,她满脸严肃:“魏姑娘,我家小姐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了,还请随我来。”
    恭候多时。魏宜华身躯微震。聪慧如她,已经在符瑶欲语还休的表情中敏锐地觉察到了她未竟的语义。
    一时间,在来路上便满心揣测不安的情绪轰然倒塌,魏宜华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到那最坏的结果,她竟是失态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带路的符瑶,“越天师,越天师她如何了!?她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魏姑娘。”
    门廊处紧紧相连的二人分开了,越颐宁依旧穿着一身青衫,站在影壁侧,日光斑驳了其上雕琢生动的一丛丛浅竹。
    魏宜华看着完好无损的、既没有昏迷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越颐宁,摇摇欲坠又动荡不安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越颐宁望着她,温和笑道:“请往里边来吧,既有大事相商,恐非一时可定,站着谈未免太过劳累。”
    茶案上方,徐徐上浮的水雾袅娜多姿。寒冷时节,即使只是一丝丝的暖热落入冰天雪地里,也会化作几缕清晰可见的烟尘。
    魏宜华这次拜访明显比前几次都要匆忙,连头上的那支醒目的红鎏石凤钗也没摘,之前都会做足功夫的人,如今连身份遮掩都顾不上了。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是,她知道自这一次开始,往后就不必再遮掩了。
    越颐宁也不愿再兜弯子了,她倚着扶手,开门见山道:“不知如今我该如何称呼魏姑娘才好?”
    魏宜华深吸了口气,正襟危坐,目光坚定:“是。越天师,请容许我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姓魏,名为宜华,适宜之宜,芳华之华,乃是当今东羲的长公主。”
    魏宜华说完便苦笑道:“不过我想,越天师应该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了吧。”
    “之前便有所猜测,如今不过是印证在下所想罢了。”越颐宁说,“我也想不到,公主你与你皇兄的一番口舌之争竟也能牵扯到在下头上,还为在下招来了杀身之祸。”
    魏宜华震惊道:“杀......杀身之祸?!他竟是派人前来打算杀害你?”
    越颐宁:“是,多亏我的侍从为我挡下了暗器,不然现在躺在床上的估计就是在下了。”
    “不知长公主能否理解在下的心情?无缘无故被牵扯进争端中,还差点被害了性命,在下也感到不虞。”
    “是,此事皆是由我而起。”魏宜华惭愧万分道,“是我与皇兄争执不下,言语中提及他来寻天师一事,又闹得太过难堪,才会令他迁怒越天师。还请越天师允许我补偿一二,否则宜华内心难安。”
    越颐宁摇摇头:“补偿?在下现在倒不想计较这些了,只是希望公主若有心为之,可否从中斟旋几番,让你的皇兄放弃刺杀在下?”
    “我与四皇兄至今还是说不上一句话,恐无法阻止他的恶劣行径。”魏宜华声音恳切,“若天师不嫌弃,我想请越天师到公主府小住一段时日,等日后危机解除再离开。这是我想到的唯一能够确保天师大人安危的方法。若天师留在公主府上,我魏宜华敢对天发誓,绝不会让你与你的侍从伤到一分一毫。”
    魏宜华紧紧盯着越颐宁,似乎是看出她面上的犹豫,口吻越发真挚动人:“我了解四皇兄,他发怒时什么都做得出来,听不进人劝。若是再在此处逗留,恐会继续遭难,还望天师慎重考虑。”
    这便是卦象上所说的解决之法么。越颐宁苦笑。
    虽然她不太喜欢燕京,也不太舍得在九连镇这破宅子里的逍遥日子,但眼下似乎确实没有其他选择了。
    ........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
    一路送魏宜华到大门,越颐宁目送着她的车马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那马蹄车轮声,才回到院中,却远远看见院落边的廊下站了个人。
    墨发蓝衣,嘴唇失了血色,看起来比往日更苍白透明,正是阿玉。
    越颐宁的脚步不由得加快几分,来到他身边扶住他的手臂:“怎么起来了?如何,伤口还疼么?”
    “已经不疼了。”阿玉轻声道,“我睡得浅,很早便醒了。”
    “我方才都听见了。所以小姐答应她了么?”
    似乎是个疑问句,但他问的语气太轻太淡了,让越颐宁觉得那更像是一句感慨。
    越颐宁:“是。目前而言,住在公主府是最好的选择,要么便只能逃到远离燕京的南蛮之地,不然想要躲过皇族的追杀,极其艰难。”
    阿玉没再说什么,只是颔首:“我明白了。”
    越颐宁怔了怔。不知为何,她竟是从阿玉的脸上瞧见了些阴翳之色,她使劲眨了眨眼,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阿玉,你.......”是不开心吗?
    因为她答应了魏宜华,要去燕京,要搬进公主府暂住?
    阿玉回过头,弯起的眼眉温和如昔:“嗯?”
    “小姐,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越颐宁到了唇边的话语又吞了回去。
    她摇摇头,看来是幻觉:“没什么。”
    ......
    锦陵城中,冬敝寒时。正城门鲜见大开,却不允许车马入内,两侧还有一行行官兵把守,而两边平日里也会敞开供人通行的侧城门则是排起了长队。无论是出入还是中转都比往日审查得更为详细严格,不时有守卫挥舞长枪吼着排列混乱的队伍。
    远处马蹄声响,路两侧仍在沿着队伍寸进腾挪的百姓循声望去,一辆紫檀木马车自远处而来,悠悠然驶入正城门。
    车体覆有蜀锦丝绸,车顶呈拱形,高坐四行云雕。珍珠帘幕垂坠两侧,檀木的纹理在日光下便如鎏金一般熠熠生辉。车门处挂了把玉锁,上好的羊脂玉色泽通透奶白,莹润可爱。
    马车径直入了城,沿着正轴大道往前驶去,来到一片热闹的坊市,于大路边停稳。
    侍女恭恭敬敬地伸出皓腕将珠帘绸帐扫开,一名身着绯红官服的男人探出头,浓眉厚唇,躬身先一步走下马车;他身后跟了个贼眉鼠眼的小官,绿油油的官服罩在他单薄如纸片的身板上,活像个街头扮滑稽的卖艺人。
    下官语气殷勤:“提督大人,您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若我们先到城主府上休憩片刻.....”
    “不必。”穿着绯红官服的男人声音低沉浑厚,语气严正,“先领我去看你们上个月的工事吧。”
    “是是是,提督大人,您这边请!”
    下官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面上笑口敞开,心中算盘早已噼里啪啦作响。
    燕京来的这位九门提督大人是例行巡察。
    锦陵地理位置特殊,每年都会有来自京城的大官来上访下视,若是能抓住机会表现好,让这位大人顺带提携一番,他头顶上的官帽便能再进一阶了。
    此时,一辆寻常柏木马车停靠在了医馆的另一头。车帘掀开,一位青衫女子拉着一个白衣公子的手腕下了马车。再细看两眼,可不就是越颐宁和阿玉么?
    明日长公主便会派车马来九连镇,将越颐宁三人带往燕京。上午送走魏宜华后,越颐宁为阿玉换药,却发现家中储存的药草已经用完了,而绷带下的伤口依旧狰狞坏死,且有恶化的倾向。
    她那日检查过伤口,死士的刀具和箭头上都没有涂毒,但如今看来,许是抹了什么让伤口溃烂的药,必须敷用针对药性的金创膏,否则极难愈合,且养伤过程中会一次次发炎红肿,令伤者饱受痛苦折磨。
    越颐宁心中愧疚,哄着劝着带阿玉来了锦陵买药看病,为此还第一次租了辆马车进城。
    阿玉百般推拒,直到了医馆门口还在劝阻她:“小姐,真的不必为我花这些钱,伤口慢慢养总会好的。”
    越颐宁却不听他的:“你随我来便是,都到这儿了,再推拒可就没意思了。”
    阿玉几乎是被押着到了大夫面前。
    仔细看过伤势后,大夫抚了抚胡须,沉吟道:“看来是中了五疡散。二位稍安勿躁,我去写个方子抓些药草,只需定时敷用药膏,不出一月定会好全。”
    果然如她所想的一般,越颐宁忙道:“有劳大夫。”
    “这位姑娘,请随我来取药,病人在外间候着即可。”
    越颐宁随大夫离开前,朝他做了个口型:“在门口等我。”
    阿玉满目温柔地看着她,微笑颔首。
    医馆里来来往往的皆是些平民百姓,只因朱门士族都是请大夫到自己府上问诊。人影杂乱,喧哗吵闹,心情本就不怡的阿玉看着更是烦躁难言。
    日头斜了。阿玉背靠在医馆门边,躲着晒到眼皮上的太阳。
    “孙大人,您看看这边,这一块都属于学塾扩建工程,卑职命人在原有基础上扩建了三家私塾,今年多招收了不少学生!您再看看前边,前边是新划归坊市的街区,拓宽了主干道,增设了板桥和行人道,还兴建了几家益民的善堂,都是卑职领头督干的........”下官点头哈腰了一路,不断地寻着话头抛出去,没想到走到此处,这位提督大人忽地停了下来。他心头困惑,“.......孙大人?”
    面前这位姓孙的提督大人,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不远处的医馆门口。下官也跟着看过去,不期然寻到了目标。嚯!好一位白衣翩翩佳公子,倚门把光揽,玉树临风前。
    阿玉并不知发生了什么,此时他眼底阴翳丛生。
    明日便要入京了。虽说只是暂住公主府,但他观长公主之种种行径,怕是早有谋划,若说只是单纯地寄住在公主府,他是压根不相信的。
    那么,便只能尽量阻止越颐宁接触府内谋士的事务。无论最终是谁做皇帝,他都不在乎。只要越颐宁不冒头、不惹眼、不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出事后便不会被拿去当作罪首下狱,如此便能改变她的结局。
    阿玉思索着。他本垂着眼避光,面前却忽然盖下了一道浓重的黑影。
    “谢清玉?!你可是谢清玉?”男人拦在了他面前,语气急促剧烈,配合他的粗声气,显得有几分咄咄逼人的突兀,“你怎地会失踪了这么久?”
    “难道说你一直在锦陵?”
    阿玉被吼得一怔,他克制住了皱眉的冲动,眼瞧着面前这满脸惊喜的男人。
    心念电闪间,阿玉想起初时来到这个世界,他一睁开眼便已身在奴棚中,还想起他舌底下压着的那颗莹润的玉珠。
    谢清玉。确实是叫这个名字没错。
    原书中那位本该死在嘉和十六年夏的谢家嫡长子。
    阿玉已然领会到命运的力量。即使他早已知晓故事的走向,在她身旁千方百计地守着防着,也不得不被它推着走,眼睁睁地看着越颐宁离她既定的命运轨迹越来越靠近。
    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阿玉突然笑了。脑海中关于这具身体的前尘往事,那些自他来到这里之后便弃之墙角从未看过的记忆,重新被他拾起,一一翻看。最终,他在记忆里找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名姓。
    他说:“孙大人,久违了。”
    孙提督瞧清楚了他一身的行头,也是一脸惊奇:“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粗麻?你怎会穿这种材质的衣服?!”
    “这这,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孙提督心疼道,“天啊,若是让谢丞得知你受了这般磋磨苦难,他不知会有多么心痛啊!”
    阿玉温和回礼:“清玉谢过孙大人关怀。只是此事由来复杂,一时难以说明。”
    “哎,罢了罢了。你先随我回城主府,我令人为你换套衣裳,再差人送你回京。”孙大人压低了声音,“你大可放心,谢丞将你失踪一事压下了,对外都说你是久病卧床。”
    “对了,听谢丞说,你手腕上用红绳穿了颗玉珠,那珠子上镂雕了你的籍贯姓氏,若是给官府衙门一看,定然会上报到我这里来。你那珠子,可是不小心丢了?”
    阿玉面不改色地撒谎:“遇险时,歹人将其割下夺走了。许是以为那玉石价值连城吧,大抵是被他卖掉换钱了。”
    孙提督连连叹气:“哎,哎!不说这些了,当务之急是送你回府。”
    阿玉不卑不亢地作了一揖,他笑道:“有劳孙大人。”
    午光如水,街道上摊贩与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日晖温暖不似严冬。
    临走前,阿玉回身看了眼医馆门口,脚步有片刻的停顿。
    孙提督也留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怎么了?”
    阿玉定定地望着门口,只是过了许久,也未见他所期盼的那人出来。
    他垂眸,微微摇头道:“无事。”
    他回头走向门外提督府车马的那一刻,一道青绿色的身影恰好掀开帘子走入医馆大堂。
    越颐宁先是看向了大门口,却没发现阿玉的人影,她四顾无人,困惑浮上面庞。
    她喃喃道:“阿玉去哪了?”
    ......
    日暮午昏,残鸦啼血。
    破旧宅院内,灶台边炊烟飘摇,熏得后院一片白茫,如雾如梦。在看火候的符瑶听到了敲门声,赶紧洗了手往大门去了。
    “你们回来啦!”
    符瑶打开门,原本脸上开心雀跃的笑容却是愣住了。
    “小姐,怎地只有你一个人?”符瑶东张西望,脸上是化不开的疑惑,“阿玉呢?他去镇上买东西了吗?”
    越颐宁张了张口,声音便漏了出来:“.......阿玉走了。”
    越颐宁眼前荡过夕阳的晚鸣,寒风凛冽,将她青绿水色的衣角吹得翩飞。
    她又想起那一幕。她远远地看见了阿玉离开的背影,正冲过去时,却被车马两旁隔着老远的侍卫们拦下了。她连辩白的时间也没有,便这样眼睁睁地望着阿玉随一个锦衣官袍的男人越走越远。他没有回头,径直上了那辆披绣雕珠的马车。
    最后一抹雪白色衣摆也消失在密匝匝晃着的珠穗里。
    她本可以大喊一声,也许阿玉也会听到。可她看着那辆起驾的马车,那车厢上工笔精细的雕纹,车顶嵌着的熠熠生辉的玉石珠宝,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这都令她想起她遇到阿玉的那一天。她在锦陵城外的大暑天里排队,热得晕眼是,忽然瞧见的那辆能买下她半个宅子的名贵马车。
    她突然觉得张不开口了。
    这或许恰恰说明,她自一开始便是对的,猜的也对,算的也对。她果真是个技艺精湛绝世无双的天师。
    只是越颐宁也没有想到,离别之日来得这么快。她一开始期望着能找理由将他送走,总想着快些有人来寻他回家。可到了后头,她又开始祈祷时间过得慢一些,像这样的日子长一些。
    符瑶担忧地望着她:“小姐.......”
    越颐宁哂笑道:“我没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道理我最清楚不过了。我只是有些担心他的伤,也没想到走之前会因隔着一群人,而连句话也说不上。”
    说着这番话的越颐宁,那一晚却久久无法入眠,直到次日清晨的拂晓攀上天边。
    光影将被寒冬腊月笼罩的庭院照得通透,如纸剪画一般。符瑶将行李都收拾好,她将最后一个皮箱提出门外时,恰好望见越颐宁坐在院中发呆。
    她走过去喊了一声“小姐”,越颐宁却似乎没听见,目光仍是望向庭院,背影似乎化作了一株寂寥的青松。
    符瑶心如明镜,她抿了抿唇,刚想到越颐宁身旁安慰两句,却听到了大门外渐渐清晰的马蹄与车轮声。
    她连忙道:“小姐,应是长公主殿下的车马来了。”
    越颐宁如梦方醒,她拍了拍裙摆的灰尘,站起身来。
    “如此,便走吧。”
    离开时,越颐宁最后看了眼这座破旧的宅子。这几日庭院里的枯叶无人打扫,堆积厚重,日渐腐烂成泥。庭院中央有一棵光秃秃的树,若是看久了,越颐宁便会想起那人站在树底下抚摸着枯枝,满面笑容地看向她的模样。
    阿玉说:“小姐,这似乎是一棵桃树呢,等明年春天桃花开遍,一定很美。”
    旧梦已逝,车架已起。坐在马车内的越颐宁垂下眼,落回原处的帘子掩去窗外枯冬之景。
    鹤别青山,不见桃花。
    【卷一?三顾频烦天下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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