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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出了前厅,宋伯吊着的那颗心才沉下去。
后面的林西月也是如此。
她拍了拍胸口问:“宋伯,我没给你惹事吧?”
从踏入这座园子的第一天,林西月为人处世就很小心。
赵家人个个麻烦,她总怕自己哪里行差踏错,撞在谁的气头上。
她这么个靠资助过活的苦学生,得罪不起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也经不住小姐少爷们同和她计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湖边垂柳依依,宋伯拨开了嫩绿的枝条,让出一条道让林西月过。
他笑着说:“不关你的事,是大少爷突然回来,昨晚又在这里住,大家都乱了手脚,我都忘记你今天要来。”
林西月语速很急地问:“那个就是赵董的儿子吗?”
宋伯说:“对,你见到他很意外吗?“
意外。
意外的年少俊朗。
她不止从单一的信息渠道捕获过郑云州这个名字。
家里的佣人说起过这位爷,个个把他形容得像食人肉的恶鬼罗刹,都盼着他能在北欧定居,不要回来才好。听说他有严重的洁癖,床单地毯每日要一洗一换不说,所到之处不能出现一丝的灰尘。
可经济学院的课堂上,教授们把郑云州的案例讲了一遍又一遍,提起他在美国创立的生物科技公司fotobio,他们有说不完的褒奖词汇。
据说郑总在读博的最后一年,某个深夜一拍脑门,召集了高校青年临时组了个团队,四个月就拿出了核心产品,一夜爆红。
早在半年前,fotobio就已经完成了九千万美元的B轮融资,名单林西月也看过,可以说是齐聚了硅谷的半壁江山。
刚发布的数据报告中,fotobio的公司估值超过了人民币46亿。
这也就意味着,即使郑云州不继承铭昌的任何股份,哪怕郑书记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的身价也让普通人望尘莫及。
在林西月的想象中,郑云州就是一个性情乖张,独断专行,天生适合混商界的生意人。
等到他真正站在自己面前,她竟然偏离一切主旨地想,为什么那些为他戴上光环的人都没有提过,郑云州长得像港台男星一样好看?
或许在绝对出色的成就面前,样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宋伯又接着说:“大少爷之前在瑞士读博,管理铭昌集团欧洲分部的业务,做点自己的小生意,现在回国了。”
林西月咋舌,您管市值几十个亿的公司叫小生意?
思索几秒,宋伯还是费事地多交代了一句:“他脾气不好,日后你见到他要格外仔细一点,别惹他生气。三小姐那里,我还能说上两句话,这位翻起脸来,是一个人都不认的,就连赵董也没法子。”
林西月郑重点头,一副她已经领教过了的表情:“我知道了。”
宋伯看着面前走过的小姑娘,她顶着一张细白稚弱的面孔,乌黑的直发柔顺地别在耳后,穿一条雾蓝的棉质长裙,娉婷经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时,宛如一支嫩荷临水照影。
他目光里有些惋惜,这孩子生得这么漂亮,性子也温和纯善,命怎么这么不好?
林西月进了后院,照例先去里间的浴室洗澡。
赵木槿是个迷信的人,不洗干净身上的污垢不进佛堂,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连她自己都是这么贯彻如一的。
也是因为这样,宋伯给林西月准备了春夏秋冬的衣服,都是颜色相当素净的简洁款式,好让她洗完换上。
抄经是一份很考较耐心和腕力的工作。
赵木槿闲来无事时,坐在她身边看过她几次,总是夸赞西月性子静,这么长时间也能坐得住,脑子里没那么多杂念,誊出的经文工整娟秀,和她人一样。
林西月但笑不言。
她出身寒微,从来没和权贵打过交道,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怎么说才显得不卑不亢。
但林妈妈去世前教过她,将来去了大城市生活,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时候,尽可能笑得甜一点。
多对人微笑示好总是没错的。
何况她坐不住又能怎么办?
拿着赵家提供的学费和生活费读书,难道她还能拒绝债主的要求吗?
这个社会秩序分明,剥削的本质从没变过,像她这种活在底层的穷苦人,是没有挑选的资格的。
今天她抄的是《地藏经》当中的几篇,花了一个上午都没能写完,只知道大概说的是地藏菩萨救度众生的故事,下午还得接着抄。
后厨的佣人来给她送饭,照例是不拿到佛堂的,放在了湖边的六角亭里。
但林西月惦记着早点抄完,多写了一会儿才出来,等她再去亭中坐下吃的时候,饭菜已经被吹冷了。
她单薄消瘦,向来没多少胃口,一碗斋面随便吃了一点儿,就放下了筷子。
林西月从亭子里出来,没走两步,迎面碰上郑云州兄妹。
赵木槿的小侄女赵青如一改往日的跋扈,温顺地伴在她表哥身边。
看来这个大少爷不止是能威慑外人,就连家里的混世小魔王都怕他。
平时的赵三小姐可不这样,她娇纵无礼,对佣人说话也很大声,做任何事都不过脑子,情绪外化度很高,讨厌谁就挂在脸上。
这是长期的生活习惯导致的,人在物质条件丰厚的环境下,说话做事就是不必深思熟虑的。
一句话就能总结,这姑娘活得太顺了。
林西月无端被她骂过好几次。
所以见了她,习惯性地把头低下来,站在一边让他们先过。
往常这一招很奏效。
赵青如不喜欢她这张脸,总是对她说??“你穿那么朴素,看起来居然比我还漂亮,这合理吗?”
看见林西月低眉顺目地畏惧她,三小姐才会高兴一点。
但今天发难的不是她,而是郑云州。
他从林西月身边过,居高临下地问了句:“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做什么的?”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像春日里尚未解冻的泉水。
林西月抖了一下,也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不敢轻易作声。
赵青如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她说:“姑妈资助的女学生呗,每个礼拜都要来家里抄经的,别理她了,我们再去前面看看吧。”
郑云州的目光只停留了几秒,就被她挽着走了。
但他好像不习惯年轻女性这样的亲近。
郑云州骂道:“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下来!”
呵斥完,也不管表妹涨红的脸孔,继续疑惑地问:“没人会写字了吗?还要特意弄个人来抄,你不也没事好做?”
“我哪儿写得来,坐十分钟就屁股痛,像有针扎我一样。”赵青如笑了笑,解释说:“而且姑妈说了,小林是八月十五那天生的,和月净菩萨的诞辰在同一天,住持都说她有慧根呢,是侍奉佛祖的最佳人选,我们这样的俗物不配抄。”
郑云州从不信这些神佛妖魔的门道。
他当即嗤了一声:“你姑妈真是迷信到家了。”
林西月还是没敢动。
她站在原地,听见赵青如央求他:“哥,我刚给你看的那颗粉钻,今晚你就帮我买下来,好不好?”
她还从来没听过赵小姐用这么嗲的声音说话。
但她的表哥不为所动,仍然冷冰冰地斜乜她:“忙什么,你活不到明天了?”
林西月以为赵青如会生气,会立即拿出她的小姐做派来,撒娇打滚。
但她没有,而是笑着继续走:“好吧,等你有空。”
他们走了之后,林西月又回了佛堂,洗干净手继续写。
天色渐暗,几声蛙鸣从湖边传来,短促而突兀。
林西月抬头望去,园中亭台楼榭只剩一道朦胧的虚影,云边最后一缕残霞也被无声吞没。
她今天写满了一整卷,手腕沉重又酸麻。
不过,抄写经文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能从字句间领悟佛祖智慧,有度化之功。
林西月坐久了,她站到窗边去等着墨汁被风干,她好卷起来放到案台上去。
做完这些,她拧灭瓷底古董台灯出来。
林西月出了佛堂,告诉宋伯自己抄完了,也是提醒他去锁好门。
宋伯在前院盯着人移栽金桂,一口一句的“小心”说着,看得出这几株嫩苗十分值钱。
林西月走到他身边:“宋伯,经书我都抄好了,先告辞。”
“等一下。”宋伯拦住她,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个信封,他说:“这个月的报酬,董事长交代了一定要给你,不能让你白效力。”
她犹豫了片刻:“赵董已经支付了我的学费,做这点事不算什么的。”
宋伯直接塞进她的包里:“那是集团设立的奖学金,另外一回事。”
林西月垂下黑漆漆的睫毛,颤声说:“谢谢宋伯,谢谢......董事长。”
“没事,你快回学校吧,天不早了。”
“好,再见。”
林西月出了园子,从大门到公交站台要走很长一段路,这个地方也难叫车,她总是步行过去。
刚走了几百米远,身后传来一阵疾驰的引擎声,林西月避让到了路旁。
那辆跑车在她身边慢了下来。
林西月转头一看,驾驶位上的男人逆着光,一只手懒散地撑在方向盘上,清俊的眉目半匿在灯火里,白色衬衫折到了小臂处,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
她认出是郑云州,恭敬地朝他点了个头。
郑云州朝她眺过来一眼。
夜色里,她瘦弱的身体傍在树枝旁,一张脸玉雪玲珑。
他看了看老长的山路,开口说了两个字:“送你?”
太惊讶了,林西月一时没反应过来。
想不到这公子哥儿还这么好心。
午后还在骂他妹妹活不到明天呢。
但她不敢上去。
林西月微笑了下,怕拒绝的力度不够,幅度很大地摇摇头。
接连三次见面,郑云州都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光看她点头摇头了。
他掸了一下烟灰,笑着自言自语了句:“敢情是个哑巴。”
一阵呛人的尾气飘过,跑车轰鸣着开远了。
林西月快到站台时,一辆公交从面前行驶过去,她赶紧跑了两步,错过了不知又要等多久。
她也没回学校,而是在中途下车,转了五站地铁,去了铭昌大楼。
弟弟董灏在这栋高耸入云的地标型大楼里当保洁。
小灏是她初中班主任董老师的儿子,在她那个养父坚持认为女孩子不用读书,非要把她扯回去做家务的时候,是董老师挡在林西月身前,发动乡里的同志集体去葛家劝说,甚至警告葛善财,法定监护人有保证适龄儿童按时入学的义务,不让上学是违法行为。
人生前十九年,林西月一路从疾风骤雨里闯出来。
幸运的是,她碰到过两个大恩人,一是竭尽全力护她平安的林妈妈,二就是让她受教育的董老师。
可惜好人总是不长命,她们两个早早就死了。
在这个世上,和林西月稍微还有点关联的,就只剩董灏一个。
董老师临终前,一直拉着他们两个的手,对西月说照顾好他。
林西月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拼命点头:“我会的,我会的,您放心好了。”
来之前,她给董灏打过电话,得知他今天上晚班,正在打扫停车场。
林西月径直往地下车库去,她到的时候,负责人正在高声责骂董灏。
那个人刻薄地说:“看你摇头晃脑的,做起事来手脚又慢,半天才拖这么一点地,如果不是二小姐介绍,集团根本不会要你,自己还不好好表现!”
董灏比她小一岁,是个行动不便的脑瘫儿,他爸爸很早就抛弃了他们母子,他说话时,头总是扭向一边,四肢极其不协调。
勉强读完初中以后,小灏就没再上学了,被同学嘲笑了这么多年,他早没了去学校的信心,况且智力也跟不上。
林西月气得捏紧了拳头。
她紧走几步过去,先礼后兵地说:“您好,请问我弟弟是做错了什么吗?”
负责的女人上下瞄着她,没好气地回:“半个小时了,一小块区域都没清洁完,难道他还做对了?”
林西月环顾了一眼四周,声气和缓地说:“现在是工作时间,小灏没有翘班,还拿着拖把在打扫,只是动作慢了一点,但这也保证了质量不是吗?赵董事长的书房里都挂着欲速则不达,您没必要这样凶他。”
那个女人愣了愣。
这小姑娘和赵董的关系这么近,能进她书房,还能和她老人家说上几句话呢?
难怪能让赵家二小姐塞个脑瘫到集团来上班。
她立马又换了副嘴脸:“我只是提醒一下你弟弟,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林西月也笑,把手上提着的一箱水果给了她,“给您买了一点东西,以后小灏还要您多关照。”
女人哎了两声:“谢谢,我会的,我会的。”
说完,她就提着意外之财走了。
林西月从董灏手里拿过拖把:“你去那边坐会儿,我替你打扫。”
董灏知道拗不过姐姐,每次她来了,总要帮自己做这做那的。
他靠着四方的墙柱坐下来,拿出保温杯喝了口水。
董灏含糊不清地说:“姐,你不该给她水果的,我们留着吃多好。”
“没办法,你还要在她手底下做事,我们只能低头,想吃我一会儿再给你买。”
过了两三分钟,董灏又好奇地问:“姐,赵董书房里真挂着那副字啊?”
说到这里,林西月直起腰,忍不住笑了:“我瞎编的,她的书房那么容易就叫我进去了?顶多待在佛堂。我不过是搬赵董事长出来吓她。”
董灏也歪着脖子笑。
在他心里,姐姐是最聪明的女孩子,读书厉害,脑子转得快。
不远处,敞篷跑车里有人淡淡地嗤了声。
只不过停车场太大,这点响动像郑云州指间的红星一样,轻飘飘地掸落在地面。
他回了一趟家后,换了身衣服又来了集团。
下车前点的烟没抽完,郑云州就在车上多待了一会儿。
就这么一会儿也有戏看,唱主角儿的还是一个在他面前装唯唯诺诺的小哑巴。
看来她不但会说话,会耍狐假虎威的鬼把戏唬人,声音还很好听呢,语调起伏有致的,清脆柔软,像茂林里潺潺而过的蜿蜒浅溪,叮咚作响。
他掐灭烟时,被腾起的白雾缭得皱了下眉,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