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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培生几乎要心生恻隐,正欲开口说话,那厮却先开口了。分明是少年模样,一张口声音却十分低哑,仿佛刚从一场大火里九死一生,喉咙已经被热气和浓烟灼坏了。
麦培生竟一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想了一会子才分辨出来。“那些光珠,我不能收下。”
麦培生轻嗤一声,方才对这少年的一点恻隐霎时烟消云散,眸中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方才他还以为对付此人多少要废些心思的,听他这一言,霎时放下一颗心。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站在了殷家的对头面前,还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并不屈服的嘴脸?这不是又立牌坊又当?更不论这话的真假,或许他话里的意思,是在坐地起价,表示两次送给他的两大盒光珠还不够多。人心不足蛇吞象。但无论如何,对付这样一个人,麦培生游刃有余。
穷苦人家出生的人,无论到了多少岁数都改不了饥馑时对钱财的态度,麦培生眼中蓦地映出两道血红的光影,亏得这屋子里并没有旁人,否则定然吓得不轻。他眼前乍然有强光如鬼魅一般扫过,两只眼珠子刺得生疼。殷红的光辉像刀锋,像麦芒,像剑戟,目力所及四处迸裂,与黑色的暗影相互纠缠,相互冲撞。
麦培生不由得身子一抖,轻轻撼首回过神来,那场面分明在他心底藏了三年,却仍旧簇新,簇新得如同一具流血而亡的尸体,浅浅的覆了土,殷红的颜色和腐肉的臭气却从土层底下翻涌出来。三年前的那天,他站在殷宅后巷里,眼看着一伙身着戎服的大汉,约莫十来人之多,手中擎着刀枪剑戟,一只只火把熊熊燃烧,黑烟径直蹿上天际。
他看得呆住,连手上抱着的书匣落到地上都浑然不觉,那书匣里满满近十卷书,落入草丛里一声沉沉的闷响,那伙人竟浑然不知。甚至他自己也像是没听到似的,只两眼空茫看着眼前的场面。光珠的红,火把的红,夜色压城,凛然的黑。
他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见到那样多,那样珍贵的财宝。它们是血色的恶魔,最能勾人心魄,他分明没有起意,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悸动,双手双脚不由自主的要向它们靠近。不是他枉读圣贤书贪财忘义,分明是它们用致命的妖法勾住了他的魂魄,他毫无抵抗之力。
他两次托曾琦带了六盒光珠给阿宁,曾琦那般奸吝的人物,定是要吞下半数去,他心知肚明,故而有意给得多谢,料想曾琦决然不敢尽数贪去,有一盒两盒能落入阿宁眼下,便足以成事。彝鼎书院得以成立,全是仪仗那些光珠,他心知肚明,如今财库耗尽,却还是决意剜下这一块心头肉去。
麦培生收回思绪,笑得云淡风轻,却并不与阿宁争辩,只沉默着郑重颔首。为了那几盒光珠再与他争执不休委实没有必要,面前这条大鱼还没有放弃抵抗,亟需他去安抚。
阿宁一时怔住,错乱中竟不知说何才好了。他原以为麦培生定然不会依从,曾琦的几番死缠烂打早让他死了心。麦培生。他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一阵抵触,厌恶,仇恨,恐惧混杂的感觉翻涌起来,却被他硬生生压制下去。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来到麦培生面前,他已经没有退路。
麦培生见他脸色讪讪的,十分慌乱的样子,又轻轻哂笑了一回,却侧头唤了个小厮过来。小厮应了,拱手走上前来,反应却比阿宁慢了半分。只见阿宁身体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重重的抽了一口冷气,一张脸越发死人一般的惨白,心下的恐惧再明显不过。
麦培生心知阿宁误以为自己又要挨打,他强忍住一阵笑意,欣赏着他的恐惧,分明已经吓成这样了,还硬着头皮闯他这里的龙潭虎穴,真是难为他了,阿宁在麦培生眼中又卑微了几分,起初他只是远远的见过这个少年,见他身姿笔挺的样子,应也是有几分骨气的,眼前这人却是胆小如鼠,卑劣下贱,真令他大失所望,他甚至开始为殷绣感到不值,倒是叫她一番信赖枉付了。
他甚至不想在瞧阿宁一眼,目光转到小厮身上,含笑轻声道,“快去把书院里备的跌打损伤药膏拿来,另,再遣一个人去请郎中来,要快些。”小厮欸了声应了,转头快步走了出去。斋堂里复又剩下阿宁和麦培生两人。
阿宁神色显而易见的好转,脸上渐渐腾起讪讪的热潮,显然是这会子脑筋清明起来,便开始为自己刚才一番举止羞愧不已。喉头滚动了一阵才哑着嗓子说到,“谢,谢麦山长美意。”
人为鱼肉我为刀俎,麦培生牵唇一笑,勉力让笑容中胜利者的狂喜不太过明显,许久才又说到,“老夫虽与殷家有些误会,却也是个知道礼义廉耻的读书人,你背上的伤若是再不及时医治,毒入骨髓,老夫就算把神仙请来,也保不住你的命咯。”
这话实在巧妙,分明是有意提醒阿宁,方才在曹府众目睽睽之下,殷绣手执鞭子决意要教训他的时候,在场芸芸宾客或惊恐万状或乐得袖手旁边,曹老爷和殷老爷也只顾着自家的体面不敢吭声,唯独他麦培生一个人出手去拂了殷绣的意,还为此与她结下了约定,那约定又委实陷他于不利,这话便是要提点阿宁,若不是为了他,麦培生万不会落入此番处境。
阿宁果然面上一阵动容,眉眼微微抽动,几乎是要哭出来的样子。麦培生忙挥挥衣袖,“欸”的长叹一声又道,“殷座主虽是有些意气过头,却也怨不得她,洛阳百年来只章华书院这一家私学昌盛,老夫修建新书院,原本也是一番美意,思虑不周,才让殷家多有嫌怨,老夫虚长殷座主些岁数,到底还是缺了几分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