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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在商铺里干活，后来又为麦培生东奔西跑，磨炼出了一副十分锐利的眼力，几乎可以过目不忘，这时才恍然大悟，认出眼前这人是殷府里大小姐身边的护院，曾打过几次照面。
可是章华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有什么话或者物件要通传，为何没有遣人引路通传，更没有旁的人一道？掌事的复又扫他一眼，见他摇摇欲坠，似乎患了大病，立时就要倒地而亡，生怕他死在书院里，于章华和殷家无法交代，这才忙不迭遣了个小厮去通禀山长。
想不到那小厮得了麦培生的口信，立时就将阿宁引了进去，他心下狐疑，便躲在墙角听着里头的动静，原以为会听到麦培生发怒咆哮的声音，却不料两人相安无事，掌事的愈发感到蹊跷，却也猜到了两三分。麦培生果然好手段，殷绣的近身护卫都被他收为己用，那殷家大小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挽回不了败局了。
掌事的一边竖起耳朵凝神监听，一边不由得翘起了唇髭，心下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感慨。那姓殷的黄毛丫头却是有几分本事的，几次令麦培生措手不及，气急败坏，连累偌大的书院里一干人都不好过。这番想着，心下暂时压制住的气恼又蹿了出来，矛头指向了殷家，越烧越旺。
一簇幽蓝的鬼火蹿上去，灼得他心下重重一跳，仿佛有个声音阴恻恻的对他说，“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是个小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何苦费尽脑筋与她斗法？”他知道麦培生暗自收买了许多打手，豢养在避人耳目之处，偌大的书院里，唯独他心思细腻才觉察此事。那些刀尖上舔血的凶徒养在院里饱食终日，不如派给他们些活计，要宰了一个小丫头，不是跟碾死一只鸡崽似的，如此才是一劳永逸之策呀。
来彝鼎书院之前，他在一家铺子里当了近十年的伙计，铺子虽大，却因掌柜的吝惜工钱，统共只有两个活计，他原本是穷苦人家出身，又是独子，老父亲一身是病，磨破了嘴皮子，又把家里耕地的老黄牛赔了进去，掌柜的才勉强肯收留他。那另一个活计却是老板娘的侄子，亲疏贵贱自不必说。
于是乎那另一个活计全然作为个摆设，终日坐在后院里嗑瓜子逗鸟雀，却把铺子里前前后佛，事无巨细全托付给他一个人，茶炊烧得不好要挨打，账算错了要挨打，地面上有果皮灰尘亦是要挨打。
十年间，他在那铺子里挨过的打骂竟比掌柜的供给他吃的饭还多。麦培生是偶然一日到来的，他认出此人是前日里招待过的一位客观，在铺子里采买了许多东西，还曾赞许他脑子十分伶俐，却没料到麦培生是为他而来，甚至向掌柜的献出五箱金条，要聘用他去新建的书院里当差。
谁知掌柜的坐地起价，他眼巴巴站在厅堂外面，听得掌柜的和麦培生相互商榷，两个人谈笑风生，却是在决定他的命运。后来他听到掌柜的拱手送客，麦培生还想说什么，掌柜的却堵在门口，再也不愿多说一句。他远远的看着麦培生拱手告辞，心下一阵绝望，于是，那幽蓝的鬼火便破土而出，罂粟一般邪魅。
那天夜里，他在灶间做饭的时候有些愣神。铺子里原本有一个烧火的厨子，这厨子却跟另一个活计沆瀣一气，索性将烧火做饭的苦力活也全权交托给他，还要威胁他不能说出去，否则就要打断他一条腿。
他从三岁起搭台烧饭，自然难不倒他。分明已经过了十年，他却还记得，那日晚间他遵照厨子的嘱托烧了一大锅羊肉羹，细细的小火炖的羊肉格外软烂，清水渐渐浓稠，莹白细腻，泡沫咕噜咕噜，他鬼使神差的从炉灶底下摸到一块烧的发黑的石砖，取出藏在底下的一包药粉，尽数撒进了羹汤里。
他谎称自己受了风寒，怕传染给掌柜的一家人，掌柜的果然十分嫌怨，撵他躲在柴房里不要出来。他默默走向院子最僻静处的柴房，从里面将柴房上了锁。说是上锁，其实不过是一根略略粗些的枯树枝当做门栓横在门上，细小的木刺遍布，每次他要落栓都怕会扎破手，那一次他却浑然一点也不在意了。那柴房也是粗细大小合适的枯树枝搭造的，既透光又漏风，他缩在角落里，从外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如同看着一头刚刚被擒获的野兽。
那是一个冬夜，北风呼号，透过树枝缝隙，风力丝毫并不减弱，刀子一般一刀一刀割在他身上，他紧紧裹住身子，风仍从粗麻布的单衣袖子，领子里透进来，让他止不住的瑟瑟发抖。透过墙上的缝隙可以依稀看到远处橘黄色的灯光。
那时夜幕已降，那灯光暖融融的，却像一头剧毒的黄色大蟒一般咬噬他的心。他知道掌柜的一家——老板娘，一双七八岁的儿女，或许还有老板娘的那个好侄子，正坐在灯下享用着厨子端上去的羊肉羹，或许还会因汤汁的浓稠，为特殊的味道而赞叹不已。
第二天他出现在彝鼎书院山门口，两个杂役见他破衣烂衫的，哪里肯放他进去，大声咆哮着要把他撵走，还竖起棍棒要把他乱棍打下山去，他狠狠咬着后槽牙，埋头从两个护卫腿下钻过去，径直冲进了麦培生的斋堂。那时麦培生正坐在桌案后面，手里是一卷藩文典籍，见他过来，慌忙将书藏到身后，再看他时，眼中却没了半分惊诧。
第二日，全洛阳的男女老少都在争相传说一个可怕的消息，城西铺子的掌柜一家，连同一干下人，着了魔道，尽十口人连同房屋宇社，烧了个精光，放火的妖魔还抓走了店里最羸弱的一个小伙计。
后来衙门里的捕快四处寻他，甚至曾登门到彝鼎来拜访，麦培生却只说从未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