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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蝉这样一问，他再一细思，恍惚觉得自己那时却是太心急了些。不仅没有得到那些家族的好感，反而令对方更加排斥，若是他这厢再一味相逼，情形可能更恶劣，那一场击鞠之后，郡中各家再无骑墙观望者，孰人亲信章华，孰人信赖彝鼎，分得十分清楚，于他却不失为一桩好事。
莫非——麦培生悠悠然转身，再看向韩蝉时，眼中的抵触和执意果然退却了大半。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一定不会是个杂役这么简单，其言行举止看似简单，却暗含几层深意，让人揣摩不透，着实令人恐惧，这样的人留在章华，留在殷绣身边，不啻于给对手留下了一个杀手锏。倒不如顺着他的意思，就算不能坐收旗下，也可以亲善友之，结为同盟。
麦培生心下这样想着，却不能让韩蝉看出他的态度变化，只沉着脸道，“今日你来此处，究竟有何目的？”
韩蝉低头一笑，似乎麦培生方才的质问在他耳中，倒是逗趣的笑谈。
他抬眸，环顾四周，又顿了顿，才叹了一口气道，“小的方才就说过了，仰慕麦山长多日，今日来得不巧，麦山长正在会客，小的唯恐打扰，只好兀自隐身一旁，却不料听去了一些不该听到的话，虽是心下悔恨，然而却也无可奈何。”
麦培生眼中惊异之色渐渐浓厚，韩蝉迎着他的目光，声音沉了下去，“不过，麦山长若是有心，不愿受这胁迫，想要免除这祸患，小的或能为山长分忧。”
乍然间，麦培生并没有听出这话的意思，脸上皮开肉绽的那条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疼，长刀瞬间迸射出的寒光一遍遍在他眼前扫过、扫过，每次扫过，都让他眼前一片白茫茫，三魂六魄四散飞离，直到那寒光过去，才重又在身体中聚集起来，但很快又周而复始。兰公子能在他毫无防备，毫无知觉的片掉他脸上一块皮肉，想要隔断他的喉管，不会更加困难。
若不是韩蝉的这句话，他永远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后知后觉时，他先是不由自主的脸色一白，仓皇的瞪着两只眼睛，向四面扫视了一番。兰公子那样行踪诡异，很有可能此时此刻他还在斋堂附近，若是被他听到韩蝉的话……他不敢再想下去，怒不可遏的转身呵斥，“胡言乱语，你，你——”
话到嘴边却又噎住了，这本就是越描越黑的事情，若他此时大张旗鼓的训斥韩蝉，表明自己如何如何信重兰公子，绝不可能生出二心，反而更会让墙后那人起疑心。
麦培生讪讪的住了嘴，他分明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此时被韩蝉说破，简直是百口莫辩。莫非是此人有意让他陷入这样不堪的境地？这不是拿他麦培生的一条命不当回事吗？再看向韩蝉时，他的目光变得凶狠，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就地撕成碎片。
韩蝉坦然承受他的凶狠，露出全然不以为意的坦然神色，一侧唇角恣意扬起，斜斜的一笑，眼中满是嘲讽和不屑。麦培生不由得又打量了他一番，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模样倒是十分俊俏，只是嘴上没毛，眉眼中的青涩与他这一副玩世不恭、老成深沉的神情实在格格不入；身长出挑，却十分瘦弱，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不会有这样单薄的肩胛。只有终日劳苦，饥肠辘辘，任人宰割的下作用人才会又这样的身形。
一个这样的杂役，凭什么能对杀人无数，阴晴不定的兰公子露出这样不屑的神情？
麦培生竟对眼前之人产生了好奇，有些事，往往越荒唐可笑，反而越值得相信。
韩蝉又轻哂一番，毫不避讳的朗声道，“看来麦山长大人并不以为苦，可惜，可惜，”他啧啧轻叹，连连撼首。”
可惜什么？麦培生愈发狐疑。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笃定的告诉他，如果真的可以假借人手除掉兰公子，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韩蝉冒昧闯入以来，他一直不敢正脸相向，到如今也没来得及取一面铜镜，看一眼被划破的脸皮子伤势如何，不过几日便是公开开坛授课的日子，也不知到时怎么掩饰过去，其中怕又是要花费一大笔药粉铅粉的花销；若是留下一道长疤，让他日后在书院里如何服众？
兰公子的刀法自然是精湛无比，这一刀下得又快又猛，让他流血不止，却又不伤筋动骨。至今才堪堪止住血，他一身苏州采买的苏绣酱紫锦袍沾染了血污，怕是再难得洗净了。麦培生偶一低头，就会看到自己衣袖上斑驳的血迹，如同被灼烧出来的小洞触目惊心。他几次想要扬手触摸，查看一下伤口，却又不敢，亦怕被旁人察觉。
剧痛像烧着了火一样蔓延，他整个侧脸，连同半侧的脑仁都在抽痛，脑中嗡嗡作响，一侧眉毛也跟着抽搐。此刻这剧痛像一把鞭子笞打着他，一下，两下，于是皮肉上的疼痛开始升温，发酵，化为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后槽牙不由得咬紧。今日你不杀他，来日他却定要杀你。
分明是他脑中臆想出来的声音，却似乎被韩蝉尽数听了去，他又笑到，“无妨，麦山长可以仔细斟酌两日，若是心意转变，韩某愿随时恭候遵命。”言罢又躬身作了一揖，似乎是要辞行的样子。
麦培生张了张口，却又不想流露出自己的挽留之意，只负手看着韩蝉向后退去。分明刚说出自己的真实来意，却并不执意强辨，留下悬而未决的话头转身就走。这一番造访，如何开场，如何应对他麦培生的各种反应，何时点到为止，事后他麦培生又会如何反应，此人似乎早已心下了然。甚至每句话会引起他怎样的反应，他都事先已然笃定。
麦培生又不动声色的吸了一口凉气，凉意深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