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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纶巾早已被风雨吹得不成样子，发丝湿漉漉的，雨滴成串儿滴落。
韩蝉轻轻将两只山鸡丢在火堆旁，索性将头上吸饱了雨水沉甸甸的纶巾扯掉，又把湿漉漉的长发高高拢起来，殷绣原本并不想看他，此时韩蝉在火堆旁落了座，低头开始处理猎来的山鸡时，她才不得不将他收入自己的眼风。
他头上只有一条垂下来的长长的发辫，贴在背脊上，如同一条油光水滑的黑蛇。这并不是中原人的发式，而是胡人的发式。
胡人。殷绣脑中一阵胀痛。
他在自己面前绾出了胡人的发式，难道，他已经猜出，自己约莫已经知晓了他的出身？
殷绣眼睫微微颤动，毋庸置疑，这样的发式让眼前的少年焕然一新，往常掩在纶巾底下的额头袒露出来，高挺而光洁，鼻梁挺拔，从额头到山根的凹陷是深隽的眼，从侧面看过去，睫毛格外分明。眉眼清俊，侧颜的线条如山峦起伏，令人挪不开眼，他再不是那个卑贱而懒散的小人，有一种中原子民没有的生野的生命力，更有蛮狠和霸气。
韩蝉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目光，只专心处理手下的山鸡，拔毛，用山洞里的一洼泉水洗净，去内脏，穿上木材，放到篝火上烤，动作利索而熟练，一气呵成。殷绣抑制不住唇角扬起的细微动作，看着他氤氲清贵气质的侧颜，白如凝脂的十指做这些山野莽夫擅长之事，心下又狐疑又觉得好笑，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点点细微，如同细小的海浪爬上沙滩。
韩蝉垂眸专注篝火上渐渐熟了的肉，时而扇风，时而添柴，时而将山鸡一个反转，白得令人毫无食欲的秃毛鸡渐渐变成红褐色，诱人的香气充斥在偌大的洞穴之中。
韩蝉长长的眼睫因为篝火的明灭跳跃而笼罩着浅浅的阴影，看不清他的眸子，殷绣假装不经意，却不由得看得入了迷，甚至没有看出那厢手下动作渐渐有些僵硬，嘴角也是忽起忽落，似有似无的笑意。
许久，他倏尔转向她，殷绣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
韩蝉顿了顿，撕下一条鸡腿，用洗干净的荷叶包好，捧到她面前，“我不能吃，这山鸡倒可以吃。”
殷绣恍然大悟，全暴露了，霎时没了好兴致，连眼底那只向外飘散着热气的鸡腿都忽然不香了。
“哼！”她撅着嘴偏头看向洞外，表示自己对烤鸡，对烤鸡的这个人都没有半分兴趣。这一偏头，眼前只见洞外风雨飘摇，分明应是日暮时分，却暗得像深夜。无数被狂风撕扯破碎的树枝，树叶，石块，甚至偶尔一只尖叫的飞虫，转瞬而过，鬼影重重。
蓦地，殷绣从这一派混沌中辨认出一个小小的黑点，狂风打着旋涡一阵一阵平地卷起，那黑点却径直朝这边走过来，脚下不紧不慢，丝毫不受狂风暴雨的妨碍。
殷绣眯了眯眼，霎时蹙紧了眉头，背脊僵直。
直到她确定那黑点的的确确是在向山洞这边走过来，才倏尔转过头，一转头，差点被塞了一口鸡肉。
韩蝉笑嘻嘻的三根手指拈着一条撕下来的鸡胸肉，正好递到她嘴边，又笑呵呵道，“大小姐不喜欢鸡腿？鸡胸上的肉嫩一些——我的手洗干净……”
话还没说完，殷绣一手摁下他的手和那块还热乎乎的肉，一手抵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做声。
韩蝉乖顺的点了点头，口中蠕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匆忙咀嚼吞咽什么东西。
殷绣复又侧头向外面看去，声音低低的，并不回头看他，却是在对韩蝉说话，“有人来了，很可能是那个追杀我的胡人。”
她专注看着雨雾中渐渐成形的人影，韩蝉那头却没有任何应答。
殷绣心底咯噔，重重一跳，紧接着是一阵隐隐的疼痛。他绝不会知道，看似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她说出口时废了多少气力。终于不用再说谎了，她要揭开谎言的面纱，哪怕底下的真相丑恶不堪。她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只是抑制不住冲动，要捅破他与她之间谎言的高墙。
她无法再专注于外面的情况，耳朵竖起听着他的动静。他的沉默是什么意思？愠怒，恐惧，还是根本不在意？
殷绣心跳如鼓，咬了咬牙，终于缓缓转回头去看向韩蝉，却没有找到他的眼睛。
他的面庞在火光照映下愈发显得苍白，半干的发丝贴在额角，眸子低低垂着，半月形的，晦暗着，看不出任何情绪，似乎正在沉思什么。
一股苦涩的味道从喉咙底涌上来，殷绣喉间抽动了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顺着他的眸子看过去，他的白色粗麻衣袖，她的青衫，两只袖子从相异的方向慢慢聚拢。
殷绣霎时怔住，嘴角抽了抽。
他眼睛聚焦之处，是他的手，手指蜷曲，方才拈在手中的一小块肌肉被聚拢的手掌握之掌心里。他的手上方，是她的手。两只手如同充满灵气的小兽肌肤相亲。
一股血流直蹿上来，殷绣霎时抽开了自己的手，气呼呼的，正想骂他两句，忽然想起，方才似乎是她自己把手覆在他的手上的，方才一直专注看洞外的情势，竟忘了挪开。所以，那厮除了没有及时阻止，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殷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韩蝉看得分明，笑得愈发促狭。殷绣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气息，揉了揉眉心，再看向韩蝉时，神色已然十分肃然。
“你听着，”她深深的看着他，示意此事非常要紧，“——方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因为担心，因为在意，所以恐惧，所以她开始发怒。
韩蝉顺从而乖觉的拼命点头。殷绣眼睫颤了颤，想要从对方的眼眸中探察出隐秘的东西，许久，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或许这一切都是她的臆想？或许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