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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番外·之子于归
01·少年春怀似酒浓
昌宁十四年的春日,正逢落薇的八岁生辰。
她的生辰是花期最盛的时候,窗口栽的海棠树已经长成,落薇睁开眼睛,便瞧见它缀满花朵的枝条正在风中轻颤。
这日晨起,她进宫去,先拜见了皇后。
皇后缠绵病榻多年,每年只有春花开的时候精气神儿L最好。
落薇第一次去拜会她时,隔着琼华殿园中深浅不一的海棠,一眼看见了碧窗下端庄美丽的女子。
即使过去很多很多年,她也无法忘记那个情景。
周围的宫人都深深地垂着头,唯独小姑娘什么都不怕地昂着脖子。
因此她先瞧见的是她巍峨的鬓发。
乌黑的发髻朝云叆叇,饰以华丽的金器,形状有祥云、有凤羽,满目琳琅,光彩熠熠——一种慑人的华美。
然而这样的华美之下竟是一张白到没有血色的面孔,那种白几近雪色,并不莹润,是孱弱的病态。
这美丽的病容将落薇的视线陡然从发髻间、从衣裳上挪了回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来拜会的是王朝最尊贵的女子。
在这样烂漫的春日里,她只感受到了淡淡的哀愁、无法言说的怅惘。
皇后尚未发觉她的到来,她手持一把泛黄的小扇,闲闲地扇着眼前飘得极缓的花瓣。
花瓣之后,落薇缓缓地跪下,冲她行了个礼:“皇后殿下千秋无期。”
听了这话,皇后猛地回过神来,隔着窗冲她伸出手来,温柔地笑道:“落薇?好孩子,快起来罢。”
自此之后,落薇常随着宋泠和宋瑶风前来拜会皇后。
皇后同她的母亲是好友,在嫁入皇城、待字闺中时,二人时常同游。
落薇守在她的榻前,听她眼睛亮亮地回忆起一些从前的事。
母亲自幼身体不好,被家人管得严,鲜少能够骑马垂钓,十分羡慕皇后能打马球。某次马球会上,皇后骑马带着母亲往金明池边的野山上跑,跑累了在山顶的凉亭休息,恰好遇见躲在凉亭后偷偷烤鱼的皇帝和苏舟渡。
那时候皇帝还只是太子,父亲也只是他的伴读,二人自幼在宫里长大,规矩得连每道菜吃几口都记得节制。
四个人在烤鱼上飘的香气中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皇后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每当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面上会流露出一种顾盼生辉的生动神采。
落薇出神地看着她,鼻尖微酸,但当时年纪太小,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
在六岁那年,母亲病逝之后,只有在皇后身边,她才能隐约地、重新感受到那种温厚的、柔情的关怀。
皇后摩挲着落薇的手,反复叮嘱她要时常骑马打猎,叫自己身体康健。听宋瑶风说,皇后从前是健壮舒展的,金明池边、麓云山上,多少男子都不如她。
直到几年前
一个重阳节,她和宋泠的幼弟在黄昏出生,刚落地便没了生息。
死去的孩子摧毁了皇后的健康和心气,自此之后,她开始长久地缠绵病榻,闲暇之际,只喜欢望着天空和满园的花树出神。
两个小姑娘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落薇迟迟地回想起自己一眼瞧见的沉重金器,学着大人叹了一口气。
……
落薇晃了晃脑袋,从繁盛的花林中穿行而过,来到了琼华殿中。
皇后今岁的精神瞧着比去岁又差了些,皇帝求遍了宫内宫外的医官,都无法遏止这逐渐凋零和枯萎的生机。
然而她每次见到落薇都十分高兴,眼睛弯弯,笑得露出了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
落薇时常为她的美丽所恍惚,回过神来又会胡思乱想,为何宋泠没有继承这一对笑靥?
好想戳一戳,只好去戳宋瑶风的。
皇后送落薇的生辰礼是她手书的“澧兰沅芷”四个字,和一套仿古形制的粉色衣裙。
“此为楚服,芰荷为衣,芙蓉为裳,正配你的名字,”皇后笑着对她说,“落、薇,都是君子爱的字,只是今后若临近水泽,记得不要将衣摆打湿。”
很多年后,她在古远的蒹葭彼岸涉水而行,几乎遗忘香草美人本意,中逢一场大雨时,才恍然明白她所言的“不要打湿衣摆”究竟是什么意思。
落薇换了那件风雅至极的曲裾,本想直接去寻宋泠和宋瑶风,临行之前想了想,还是决意先到琼华殿来给皇后看看。
她来得勤,几位和蔼的老宫人都识得她,便也没有拦路,只是轻声提醒,陛下方才来了,正在同娘娘用膳。
于是落薇蹑手蹑脚地靠近了正殿,想给二人一个惊喜,只是她刚走近几步,便见皇后身边的掌事宫人面色凝重地出来,将众人都遣到了远处。
落薇心中好奇,却也守着规矩,没有再靠近。她顺着阑干,打算从琼华殿后的园子中绕远路,去往繁林中的高阳台。
不料刚走到殿后,隔着圆月花窗,她忽而清楚地听见了玉碎的声音。
帝后二人站在花窗之前,窗下有一枚摔成两瓣的玉玦。
再走一步便会被他们瞧见,落薇进退两难,便猫着腰躲在了一侧的草丛之后。
帝后神思恍惚,没有人注意到她。
沉默了许久,就在落薇腰酸背痛、以为二人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皇后忽然开了口。
她用一种落薇从没有听过的、轻如游丝的声音问道:“陛下以为呢?”
花瓣在空中簌簌飘着,春日花叶葳蕤,葱郁茂盛。
然而落薇心目中永远端庄含情的皇后,正用一种几近哽咽的声音缓缓地道:“……容宵,你以为我嫁给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后,就真的可以变成燃烛楼中高奉的神像吗?”
“我知晓,你我之间已是不可多得,你的后宫寥寥几人,子嗣比之前朝亦不算多。这么多年,你爱重我、敬我,不曾猜忌,也没有变心,阿棠和舒康都是好孩子
,除了故去的……所以你今日真心不解,不明白我这些年来究竟为何郁郁寡欢。”
有零星的花瓣吹进了落薇的眼睛中,她伸手去揉,却越揉越痛,在手背上沾了几丝水痕。
皇帝沉默了良久,才道:“今日,我却明白了。”
皇后笑了一声:“这些年因着北境的外患,朝中不似往年那样太平,我知道你的不得已,也清楚你的心,我愿意体谅你,可我没有办法。你要纳妃,我不能遏制我的嫉妒;我没有了孩子,也无法不迁怒、不痛苦。我以为我能够吞下这些,不至于叫我们走到兰因絮果、相见两厌的那一日,可我现在越来越恍惚,这些时日不愿见你,只是在逃避罢了。”
皇帝伸手捡回了那枚摔碎的玉玦,低低地道:“我们在金明池外初见的时候,你那么快乐、那么明亮,若是你选了他,哪怕日后去了北境,也不会……当年要你进宫,是我错了。”
“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皇后回答,“是我执意要来陪着你的,是我以为自己能够想得开。人总是贪心不足,想要爱,想要永恒的陪伴,想要不必言说的信任,纵然已经比旁人幸福得多,也永远不能够满足。”
落薇听见皇帝的声音在发抖:“卿卿,你后悔了吗?”
皇后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你看,海棠树都长得这样高了,那年我们一同栽下它们,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我……不会忘记的。”
此句之后又是长久的缄默,落薇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有人再说话,只听见了远离花窗而去的脚步声。
她回头瞄了一眼,拨开草丛,拎着裙摆小跑出了园子。
落薇一口气跑到繁林周遭,刚拐过弯来,便险些同一队宫中的护卫迎面撞上。
幸而有一只手及时出现,将她拉到了一侧。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气,落薇一头撞上少年的肩膀,立刻将心事忘得干干净净,喜笑颜开道:“二哥哥!”
宋泠拍了拍她的肩膀,等那一队侍卫远去,才来得及打量落薇的新裙子:“是楚服?”
“是娘娘赠我的,”落薇随着他一同往繁林深处走去,还不忘转了几个圈,“好看么?”
宋泠却没有回答,落薇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他的手指恰好在此时掠过她的脸颊,捡了落在肩头的一朵海棠花。
二人猝不及防地目光相对,宋泠微微笑起来,手指顺着她的脸颊上滑,似乎想要掐一掐她的脸。
但想起她不喜欢被掐脸,他便没有继续,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很美。”他说。
宋泠送她的生辰礼是一幅画,画中有一片绵延青山、一条丰收的农道,是他去岁随方鹤知去往许州老家的书院时,于道中所见。
二人坐在高阳台的石桌上细细观赏那幅画,宋泠非常耐心地指着画中的事物为落薇解惑,落薇自出生来尚未出过汴都,心中羡慕不已:“好美的地方啊,我以后也能去么?”
“等你再长大些,我骑马带你去,
”宋泠摸了摸她的头,“你瞧这座山,它叫宴山,老师说山上有一座四朝古寺,穹顶是用黄金贴的,我还没见过,我们一起去看。”
“好!”落薇笑着道,“到时候我便将这幅画供在寺中,二哥哥可不要食言才好。”
她将画轴仔仔细细卷好了,同宋泠一起去寻了宋瑶风。
今日是她的生辰,苏舟渡过午便将众人放出了资善堂,只叮嘱落薇,要记得傍晚到明光门乘车回府。
落薇向来很喜欢过生辰,每逢这日,或是宋瑶风的生辰那日,二人总会团团乱转,到各个宫中拜访。皇后治下后宫和睦,没有人不喜欢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这一圈下来,只贺礼便能收到手软。
今年恰好宋泠无事,便陪着二人走了一趟,更提前安排了仆役,将落薇收到的贺礼清点收好,提前送到了苏府的马车上。
逛累了,三人一同去会灵湖上划船。
“辰妃娘娘的礼是琉璃杯吗,我只看了一眼,定是宋淇又在他母妃面前背甚么‘琉璃钟、琥珀浓’——话说,宋淇自己送了什么?”
“他送了一首诗给我,不过我反复读了,没看懂。”
“快拿来叫我瞧瞧……嗯……这都是什么意思?一首酸诗,他可真拿得出手,他定又在你面前嚷,说以后要做昔日陈王、揽尽天下才气甚么的。”
“我觉得甚好,万一他真做成了呢?”
“……他还不如宁乐,好歹宁乐的诗我还能看懂。”
二人絮絮叨叨地讲了一路,直到夕阳西下的功夫,宋瑶风才依依不舍同她道别,跟随宫人回去。
宋泠亲自送落薇出宫,与她相携走在飘花的宫道上。
年龄尚小,也不必忌讳,落薇挽着他的胳膊,笑问:“二哥哥方才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宋泠道:“听你们说话,觉得甚是有趣。”
落薇道:“真的么,你不嫌吵?”
宋泠摇头:“怎么会?”
他瞧着落薇面上的笑意,只觉内心一阵十分平静的喜悦:“你今日过得高兴吗?”
落薇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爹爹说,晚上还要叫兄长为我煮长寿面呢!今日所有人见了我都要贺一句,不仅我高兴,大家看着也好高兴,我想叫大家一直这么高兴。”
话音刚落,她忽然回想起了晨起在花窗之后听到的那番对话。
一炷香之前,温柔美丽的皇后还在摸着她的头,夸赞她是“女中君子”。一转眼的功夫,玉玦跌落在地,连带着她精心炮制的假面也片片碎裂。
落薇刻意将那些没有听懂的悲伤言语忘却,甚至怀疑那些话只是自己的臆想。可这一回神,她才发觉,它们竟是如此清晰和深刻,整日过去,她都没有遗忘一个字。
宋泠还在因她说“想叫大家都高兴”而诧异地挑眉,他开口赞了一句,却见落薇发起了呆,只得无奈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落薇猛地抬头:“今日我们拜访的各宫娘娘……
”
她说到这里(),便不肯再往下说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任凭宋泠怎么想办法套话都不再开口。二人顺着宫道的尽头走到了明光门之前,落薇仰头看向高耸的宫墙,突发奇想:“我们能上去吗?”
“自然能。”
宋泠不明所以,却还是遣开了护卫,领着落薇爬上了城墙。
宫墙修得高耸,站在此处便可以俯瞰整个皇城,金灿灿的殿顶蟠龙雕凤,或饰以琉璃,在渐落的夕阳中壮丽辉煌。
落薇眯着眼睛四处打量,发了一会儿L呆,才思索着道:“二哥哥,你那幅画中是不是有一对大鸢?”
宋泠道:“那是两只大雁。”
落薇置若罔闻,扶着手边的砖石爬到城墙上去,宋泠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站在那里太危险了,下来。”
他不等她反应,便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将她抱了下来,不过他虽如此动作,却没有将她搁回地面上:“你是想看得更远些?”
落薇摇头,在他怀里放心地张开了双手:“我只是忽然想做一只大雁……若是我也有翅膀便好了,想去许州,便飞到寺庙的金顶上,想回宫,就落回琉璃瓦片中。”
她闭着眼睛,有些不满地嘟囔:“可惜如今没有风,若是风大些,是不是更像在飞?”
话音未落,宋泠忽然抱着她在长长的宫墙之上疾步跑了起来。
“张开手。”
落薇听话地闭着眼睛、张开双臂,映着面前硕大的、金灿灿的夕阳,一路飞过去。
“你飞起来了吗?”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伏在宋泠的肩膀上回答:“飞起来了,多谢二哥哥。”
落薇趴下来,凑近他的耳侧,又嗅到了那股洁净而芬芳的檀香气。
这是他的味道,皇后宫中最常用的熏香。
她再次想起那个温柔而忧伤的声音,竟忽地生出一种流泪的冲动,她贴着他的耳朵,问:“二哥哥,你以后会做皇帝吗?”
宋泠怔了一怔,抱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似是在思考。
想了好一会儿L,他才郑重其事地回答:“我也想让天下人都高兴,爹爹说,做皇帝才能实现这个愿望。”
落薇道:“可是我不想做皇后。”
这次宋泠彻底呆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松了手,将她放下来,张了张嘴,最后却没有说出话来。
落薇满脑子都是那枚摔碎的玉玦,兰因絮果是什么意思?
远方传来沉沉的钟磬之音,惊散了一片飞鸟,落薇回过神来,想起苏舟渡的叮嘱,连忙下了城楼,走了许久,才发觉宋泠没有跟过来。
他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昏红的天色当中,为她留下了一个沉默的剪影,落薇想唤他一句,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得作罢。
直到出了明光门,落薇回过头去,发觉宋泠仍旧站在那里看夕阳。
宫门将闭,她忽而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越过明光门,重新爬上宫墙去。
哪怕一句话都不
()说,哪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只是觉得心口一阵闷痛。
即使是这样灿烂美丽的夕阳,也不该留他一个人在那里看啊。
总该有人站在他的身边。
02·西山兮不可久留
昌宁十九年,仍旧是春天。
落薇年满十三岁,束起头发,随宋泠一起去了许州的放鹤书院。
方鹤知已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走在汴都的街道上,都不乏达官显贵的追捧。可这样一个人,到了许州的地界,出门不坐轿,上街着农服,书院门口有年幼的学子瞧见他,立时便围上来:“正守先生,你可算回来啦,这些日子只有甘先生在,日日叫我们抄书!”
方鹤知捋着胡子笑起来:“甘先生都是为了你们好。”
许州自古出状元,农户家的儿L子也会来读书,放鹤书院绵延前后几里,朝中多少叫得上名字的文臣,都在这里教习过。
甘侍郎的几部大典,也是在这个钟灵毓秀之地修成的。
宋淇前些年已经来过,今岁没有跟随;宋瑶风不爱长途颠簸,便也推辞未至。
宋枝雨习得刻苦,日日都要同落薇比试,落薇乐此不疲,与她斗智斗勇的日子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与他们同习的还有江南的周氏兄妹,以及日日窝在最后一排睡觉的柏令成。
传闻,这间放鹤书院最初便是周氏兄妹的祖父母所开,周楚吟虽出身江南,却与落薇见过许多面——他是宋泠的八拜之交,抓周时定下来的交情,每年总有一两个月要到汴都来住。
周雪初不爱读书,落薇下学之后,总会趁周楚吟和宋泠对弈,跟着周雪初和柏令成疯跑。
周雪初既会上树摘果子,又能射箭打兔子,不过落薇看见兔子总想起宋泠在宫中养的那些,于是打猎最终的结果,便是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看柏令成熟练地包扎受伤的兔腿。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过了不久,许州生了一场蝗灾。
宋枝雨早早地回了汴都,周雪初在前些日子跟着柏令成去了西南,苏时予写信来,说父亲非常担忧,要落薇早些回去。
可宋泠接了圣旨,要留下来治理蝗灾。
落薇整理好了行囊,坐马车下山。
她经过来时郁郁葱葱的青色田野,却发现新生的禾苗已是东倒西歪。
宋泠挽着裤脚,正在田中与老农交谈,瞧见她的马车,他本想上来打个招呼,可不知为何,最后却没来。落薇撩着帘子回头看,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老远,宋泠放下手中的农具,朝道中投来遥遥的一眼。
她想起很多年前内宫中的黄昏,步出明光门前,她看见的也是这样夕阳下沉默和孤独的剪影。
那时隔着宫门,她觉得不想让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如今那道沉重的宫门已经消失了,她又为何要远去?
落薇如梦初醒,抓着车帘大喊了一句:“停车!”
她从车辕上跳下来,看见从前热心招
呼她的大娘正扛着锄头坐在田间抹泪。
那些曾经出现过她面上的笑容(),已然全数消失了。
宋泠跑到近前来?()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见落薇红着眼睛,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二哥哥,我也想留下来。”
她第一次挽起裙子,亲密地贴近孕育了饮食的大地,泥沙从脚背流淌过去的触感、拔起杂草时带倒禾苗的心疼感、眼见蝗虫落地时的喜悦感——一切感觉变得很真实。
夏天来临的时候,蝗灾终于灭去,她和宋泠主持了州县的赈灾,尽可能地减免了这场天灾带给人们的祸患。
方鹤知带着两个学生到宴山上拜居化寺,途径山腰处他常去的放鹤亭,一时起兴,叫小童抱来了自己的琴。
落薇为他弹了一曲,宋泠弹剑合之,方鹤知面对青山,随口吟了一阕《江神子》。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一曲弹罢,方鹤知吹了一个悠长的口哨,随即高声唤道:“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1]
落薇便惊诧地看见有两只雪雁越过山峰飞到近前,围绕着放鹤亭舞蹈起来。
“这是我从前养的大雁,如今已长得这么大了。”
方鹤知像是孩童一般爬上了放鹤亭的阑干,拂袖招引,于是那两只雪雁亲昵地绕着他宽大的袍角飞舞,发出清越的鸣叫声。
落薇看得目瞪口呆,直至一根洁白的尾羽落在她的手心,她才敢相信面前的画面。
宋泠凑到她身边,小声道:“老师自幼便精通引鹤之术,后白鹤去也,换了两只雪雁来。我初次来时亦惊为天人,还以其入画,你记不记得?老师是风雅之人。”
方鹤知似乎听见了他的言语,转身呵呵地笑起来,他长袖一挥,那两只雪雁便依依不舍地归去了。
宋泠和落薇连忙一左一右地将他扶下来,方鹤知揽着二人的肩膀,笑道:“等他们有了孩子,便留给你们去养罢……不成,鹤和雁皆不可养于金阁之中,还是留给楚吟好些。”
落薇急道:“无妨无妨,就养在此山上,老师既然开口,哪有反悔的道理!”
三人正预备继续登山,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却沿着山道匆匆上来,宋泠还来不及诧异,他便躬身行礼,沉声道:“陛下口谕,召殿下速速返京。”
宋泠疑惑道:“何事?”
那侍卫踌躇片刻,小声地道:“殿下节哀,皇后娘娘……崩逝了。”
03·雁背夕阳红欲暮
落薇及笄那年,元旦大雪,可雪中月色清明,国人皆称祥瑞。
为贺此景,也为洗过去几年来的灾厄,皇帝下令改元天狩。
宋泠的生辰在上元节,故而每一年的这一日他都忙得脚不沾地。早朝之后,拜燃烛楼、宫宴、受贺、登楼、与皇帝同游汴河,行祭完毕,街上的游人都少了一半。
每年落薇总会等他一起去放河灯,宋泠匆匆换了衣袍,从明光门前拜别爹爹,顺着朱雀大街重溜回街上。
()落薇却没有在从前约定的那盏树下等候,宋泠望着树梢上挂着的走马灯,有些诧异地问手下:“逢膺,她去了何处?()”
凑过来的却是另一个侍卫:“殿下忘了,逯大人今日告假。?()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顿了一顿,他便继续道:“苏娘子在丰乐楼中。”
宋泠刚行到丰乐楼前,便见落薇和带着傩戏面具的少年一同从楼中走了出来。
那少年挺拔高挑,腰间佩着一把长剑。
纵然没看见面容,他也认得出来,这是燕将军的爱子,燕琅。
因为府邸挨得近,落薇与燕琅结识得比他还早,听宋瑶风说,在落薇不进宫的时候,时常去寻这位燕世子玩耍。
是了,当年他以短剑相赠,她也是先寻燕琅学的。
燕琅一手扯着落薇的袖子,正与她亲昵地交谈,隔得这样近,他们竟然都没有瞧见他。
先前是落薇一个人在走马灯下等得无聊,恰好遇见燕琅,便想着祭典还早,干脆与他一起来了丰乐楼吃点心。
燕琅见她郁郁寡欢,不禁问道:“你不高兴?”
落薇道:“今年我便及笄了。”
她一路长大,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爹爹同她一起栽下的海棠树是何含义。
这些年宋泠对她照顾有加,她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只是及笄之年,她或许便要搬到东宫去住,迎来一段红墙内的漫长岁月。
能嫁给他,她自然是高兴的,那年从许州回来之后,她也更深刻地明白了爹爹口中常常提及的“江山”究竟是何含义。与他一起治理这个国家,让所有人都能高高兴兴的,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
落薇半夜睡不着,觉得欣喜,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个遥远的春日。
玉玦在她梦里碎了一次又一次,可她分明记得,那年皇后崩逝,玉玦随她一起入了陵寝。
告别是这样的惨烈和仓促,长大之后,她甚至没有机会开口,问一句皇后可曾有悔。
燕琅不懂她心中这些弯弯绕的心思,他只对军书感兴趣。
落薇所有的朋友中,顶数他活得最高兴,就算是看似快乐的雪初和柏令成,内心也有许多难言的隐秘事。
与这样没有心事的人交谈,让落薇觉得放松和安全。
——如果他酒量没有这么差就更好了。
燕琅饮酒之后,便开始又哭又笑,到后来落薇已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往他脸上扣了一个傩戏面具。
走到门口,尚在叮嘱他府中的侍卫将他好好送回去,落薇便忽地嗅到了檀香的味道。
转头一看,宋泠正站在她的身侧。
他伸手抓住了落薇的手腕,一句话都没说地转头就走,落薇未回神来便被他带着向汴河边走去,只来得及回头喊一句:“快将他送回去!”
宋泠面色不善地买了花灯,与她一同放了,似是想要说些什么,落薇觑着他的面色,不禁问:“你怎么了?”
宋泠
()闷声道:“你今日没有等我。”
落薇道:“是我忘了时辰(),明日带桂花圆子去给你赔罪好不好?”
“无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不必赔罪,”宋泠连忙开口,他望着远去的河灯,犹豫了许久,才道,“薇薇,我其实是想说……”
言语到了舌尖,怎么都开不了口。
自从她说过那一句“不想做皇后”,这些年来,他有很多次想问出这句话,却总有莫名的胆怯。
说起来可笑,他自幼便有主意,对待一些事甚至可称执拗,唯独不敢追问那句话的意思。若是不问,如现在一般也好,他向来不喜欢做完全没有把握的事情,对待感情亦不例外。
又是一年上元节,他还是没问出口。
这一年,苏舟渡病逝了。
皇帝带着太子亲至苏府,苏时予忙着预备丧仪,落薇坐在那棵海棠树前的窗上。宋泠手中握着那块自己亲琢的棠花玉佩,犹豫再三,还是递了过去。
纵然不喜欢这样不能确信的感觉,可若她真的另有牵系,他也不愿意用皇家的约定将她捆在自己的身边。
她应该是自由的、舒展的,就如同宴山上那几只被广袖招来的雁一般,只凭自己的心意来去。
退一步去做兄长、做朋友,也无妨。
落薇怔然看着那块棠花玉佩,如同看见了那块皇后窗前的玉玦。
然后她顺着那只修长的手抬起头来,看清了宋泠的脸。
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这一刻的所思所想,也不会知道做出这个决定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姻缘于女子,本就是一场倾尽一生的豪赌,可因为是他,她愿意忘记那些兰因絮果的故事。
落薇刚要伸手,便发觉握着玉佩的手似乎有些抖。
他竟也会如此不安吗?
或许是见她良久没有回答,宋泠便垂着头继续道:“……若你心中另有他人,也直白告诉我便是。”
她因为害怕不能给这份感情求一个善终,伤春悲秋了这么些时日,结果宋泠欲言又止,竟是因为全然不懂她的心意。
落薇有些恼怒,她从窗前跳下来,一手抓住那块玉佩,另一手揪着宋泠的衣领,拽着他弯了弯腰。
她踮起脚来,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比想象中还要软一些。
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想起将要弃世的爹爹,恼怒于面前之人的迟钝,落薇鼻尖一酸,没忍住哭了,她搂着他的脖颈,恨恨地说:“宋灵晔,你是个傻瓜!”
……
第二年,宋泠从南方领兵归来,落薇想要见他,先行一步去了许州。
二人在许州会面,终于有空去拜了居化寺。
方鹤知此时身在汴都,放鹤亭仍在,只是落薇尝试了许久,也没有成功唤雪雁现身。两个人抱着琴离开时,才听见天际隐隐有雁鸣之声,似远似近。
后来落薇才知道,那两只雁在此之前便相携死去了,那一日听见的雁鸣
(),好似只是风声穿越山谷带来的错觉。
居化寺的金顶比他们想象中还要美丽,他们跪在佛前,又郑重其事地对着彼此祈愿。
落薇说“我愿为你牺牲我的一切”,宋泠捂了她的嘴说不吉利,转头自己却开口:“愿我们之间永无牺牲、长命百岁,若真要有牺牲,便叫我死在你的前头罢。”
“呸呸呸,你这才是大大的不吉利啊!”
下山的时候落薇有些累了,于是宋泠背起她来,迎着夕阳慢慢地走。
落薇凑在他的耳边,絮絮问:“你送出那块玉佩的时候,究竟为什么那么害怕啊,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难道不知道……”
宋泠便提醒她:“你小时候,我背着你在宫墙上‘飞’,飞累了,你突然告诉我你不想做皇后。我还想问你,你为什么不想做皇后?我在那之后总以为你喜欢——”
“怪不得你这么爱生气!”落薇想明白后,不禁大怒,“……不过你这么好哄,生气也无所谓啦,诶,你原来是在想这件事?这其实跟你没有关系,是我杞人忧天。”
她为他讲了那一日窝在花窗下听见的话,然后问他:“你娶了我之后,还会再娶别人吗?”
宋泠一口咬定:“当然不会!”
“可是你要做皇帝啊,”落薇不信,“史书之上写满了先例,等你做了皇帝,肯定会忘记今天的话。你会被各种各样的事情裹挟,就像陛下和娘娘一样,他们也是相爱的,但我不要那样的相爱。”
她凑近他的耳边,低声威胁道:“如果你忘了,扭头娶了别人,我……”
宋泠不禁一阵紧张,警告道:“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刚刚才说了不吉利,不要拿自己的生死……”
“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我会伤害自己?”落薇笑眯眯地道,“你想得美,我方才想说,如果有这种事,我就去怂恿你新娶的妃子,让她和我一起把你的一切都抢走,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真的,何必要向你乞讨?”
“好啊,”宋泠失笑道,“那我怎么办,你会杀了我吗?如果不杀,能不能给一间小宫殿,时不时来看看我?”
落薇兴致勃勃地幻想着:“那得看我的心情……不对,到时候,谁还管你怎么办,我才不要为负心人伤心。”
笑够了,宋泠敛了神色,肃然地道:“想做皇帝,只是为了从前的愿望,让大家都高兴罢了。你愿意做皇后,除却相信我,不也是为了这件事吗?”
“愿望总归会实现的,等天底下每个人都过得很高兴,我们就从宫中溜出来,到许州养雪雁。那时候我们要开书院、搭房子、养雁,再养些兔子,没有人逼迫,亦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心思关心旁人。”
落薇被他的想法吓了一跳:“真的能溜出来吗?”
宋泠信誓旦旦:“当然能。”
“那太好了,我还想养一只小狸……今日的夕阳真好,比那年在宫墙上看到的还要好,等溜出来了,每天,我们都要一起看夕阳。”
“好,每天。”
黄昏的山道上,人声渐渐消散而去,远天日已西沉,余晖仍在,有雁依依而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