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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洛基抱膝坐在窗台上，紧盯着外面最后一缕夕阳被山谷吞没。
他微微合拢了手指，已经感觉到掌心有湿冷的夜露在沉积，一片寒凉。
黑暗和冰冷在房间里像水波一样蔓延过来，强烈的不安再次攀爬上了脊背，洛基开始发抖，下意识地让法力在手中流淌起来，燃起一束跃动的火焰。
火苗明明灭灭，他卷起衣袖，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察看自己的伤口。
苍白的皮肤上，深深浅浅都是未愈合的伤痕，横亘交错在一起，数目难辨，看起来触目惊心。
“嘶”，洛基虽然动作很轻，但还是牵扯到了，发出了一声痛呼。
来到小行星上已经好几天了，为什么恢复得如此缓慢？
身体被全面改造过，应该能够快速自发愈合才对，法力也应该在睡梦中自动修复身体。
难道，他的能力在衰退？
洛基皱了皱眉，抓起一把刀，正要再做一次试验，忽然听见隔壁传来的人声，便一下子紧张地坐正了。
是艾瑞克正在给妮娜讲睡前故事。
清冷的声音低柔下来，惯有的冰冷锋芒在唇齿间揉碎，像是细雨滴答滴答，接连跌落在伞沿的那种脆响。
“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生活着一群从香蕉进化而来的小黄人。”
“他们通常成群结队地活动，以追求伟大的事业，外形像排排坐的一板胶囊颗粒，头发则呈独立冲天的鸡毛状……”
妮娜咯咯地笑起来：“我以后一定少吃香蕉！每吃一个香蕉，就有一个小黄人受到迫害！”
艾瑞克失笑，低头又说了些什么。
洛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去听。
尽管他本不需要如此——他的听觉能力被改造得很惊人，轻易就能捕捉到声音。
妮娜往被子里滑得更深，只露出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在外面忽闪忽闪：“爸爸，小黄人都做了哪些大事啊？”
修长的手揭过了画本下一页，艾瑞克温声说：“嗯，我看看……他们成立了坏蛋联盟，立志要认领最厉害最反社会的坏蛋反派当首领。”
“只不过被他们选中当了首领的坏人，往往下场都不是很好。”
“比如最新一任首领，是一颗绿色的长脸牛油果，毛绒绒的绿毛怪格林奇。他带领小黄人谋划偷走圣诞节，最后惨遭失败，被打包送给了一位同样脸很长的英国侦探做苦力。”
“天啊！”妮娜惊呼，充满了同情。
困意逐渐上涌，小姑娘拎起被子蒙过了头，把自己埋好。
就在艾瑞克准备伸手将她挖出来透气的时候，妮娜猛地一弹，骨碌爬起：“爸爸，那你岂不是很危险，有可能被小黄人抢去当老大？”
艾瑞克：“……”
扎心了我的小公主。
他仔细回想了一番“最厉害最反社会的坏蛋反派”这个定义，一时间居然无法反驳。
“爸爸，我会保护你的”，妮娜握紧了拳头，小脸上写满了坚定，“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任何人都不行！”
洛基：噗。
他偷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从胸腔里泄露出一两声微弱的笑音。
紧接着，他又无比茫然地抬手摸了摸唇畔，似乎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笑。
他很少有机会感知到快乐、喜悦、欢愉这样的正面情绪，所以便带上了一种面对陌生事务的深深戒备。
但……这感觉可真不错。
“谢谢你，妮娜。”艾瑞克的手顿时停了一下，又感动又好笑地摇摇头，帮妮娜掖了掖被角，“晚安，做个好梦。”
关灯后，月光从窗户洒落进来，如同一场皎洁明净的梦。
他站了一会，转身去敲响了洛基的房门。
洛基险些被这突然响起的一声掀翻在地，立刻抬起手，开始狂揉嘴角，总算是把翘起来的一丝弧度又搓回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进来。”
因为窗户反光而全都看见了的艾瑞克：“……”
小朋友这一手，很有擀面的天赋啊。
他顺手走过去关了窗，用眼神示意洛基赶紧下来：“夜间冷，不要对着风吹。”
“我是一个冰霜系法师，才不担心这个！”洛基有点警觉地盯着他，怕他发现自己一直在偷听他讲话。
但怕什么往往就来什么。
艾瑞克望着他，眉峰微微上挑，似乎觉得很有趣：“你听了这么久，难道也想要一个睡前故事？”
洛基脑海中轰了一声，竭力板起脸，厉色反驳：“谁稀罕这么糟糕的故事，蠢透了！”
“——但你听得还挺开心的。”
艾瑞克指了指他肩头，那里散落着一些因为长时间趴在窗外偷听而沾上的颗粒。
洛基的肩上有很多伤，这时凉气渗入，便开始作痛。
他倚着身后结了一层薄冰的玻璃，微微颤栗，同时垂下了头，将疼痛的嘶声泯灭在了咽喉。
他对那些故事根本没半点兴趣，他只是很喜欢艾瑞克那时的语调，温柔又深邃，几乎给他一种被充满关切注视的错觉。
浸没在这声音里太久，洛基甚至能够清晰想象出他说话的模样。
一定是落座在昏黄温暖的灯光里，修长手指松松捧起一本书，轻声细语。有时，夜风会吹起他柔软的毛衣领口，他注视着妮娜，眼底带着笑意，和一弯倒映出灯火幢幢的绚烂剪影。
洛基忽然心头跳了跳。
一种念想开始汹涌肆虐起来，他无端渴望，想要被这样的眼神所注视，想要被艾瑞克所注视。
……太可笑了。
明明那根本就不是对着他，他只是一个站在阴影里的借光者，却还极度渴盼别人能从指隙遗漏下一丝半缕的微光。
因为纠结和难过，也因为受伤的地方更疼了，洛基将自己缩进了窗台边缘，一动不动。
艾瑞克：？
他的故事真的这么受欢迎吗，小朋友以为被揭穿了，以后再也听不到，居然如此情绪低落？
随即，他就看出洛基在不停地发抖，不禁皱眉：“坐好别动。”
洛基正在心事重重，下意识地举起一只手抵抗，结果却被他忽然抖出一卷软乎乎的毛毯，紧紧裹住了。
就连露在外面的那只手，都被飞快塞了进去。
好暖啊。
而且也很舒服。
伤口没有低温的刺激，瞬间就不那么痛了。洛基慢吞吞回过神来，剧烈地抖了一下眼睫，一点水汽被甩了出来。
小朋友看起来莫名有点乖，艾瑞克摸了摸他的头。
“好吧，你想听什么睡前故事”，他随意翻了翻手边的一卷书，“这本怎么样，《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洛基：“…….”
不，这和他想象中温柔哄人睡觉的版本完全不一样。
他跟封面上的一群人头对视了一会，有点犹豫，但并不害怕，反正这些也不会比他的过去更可怕了。
虽然这样想着，洛基还是小幅度往艾瑞克那边靠了靠，仰头问：“既然要杀人，为什么提前广而告之？”
艾瑞克沉思说：“也许是为了场面。”
“愚不可及”，身为一个“打死就行”的实用主义者——至少目前是，洛基抿着唇，流露出抗拒的神色，“快拿开，别让我也沾染了场面人的傻气。”
“这样啊”，艾瑞克的语气听起来居然还有些真心实意的遗憾，“妮娜一向欣赏不来，但我以为你会挺喜欢这种风格的。”
洛基哼了一声，直接气恼地把脸挪开了。
艾瑞克看着小朋友背对着他的毛茸茸后脑勺，决定顺毛撸：“换一个的话……《小王子》？”
应该没有小朋友能拒绝一棵永远被钟爱、独一无二的玫瑰花吧。
洛基猛然呼吸一窒，心口莫名一阵剧痛，几乎是失控般地高声尖叫道：“闭嘴，别提这个名字！”
称呼很耳熟，像一根箭扎进了心底。他下意识觉得恐惧、厌憎、反感，以及无孔不入的伤心，只想远远逃开。
“好。”艾瑞克极短暂地锁了一下眉峰，又舒展开，然后收拢了洛基脸颊边的毛毯，将他裹得更紧，“抱歉。”
他在月光里关切地看过来，目光湛湛，就像洛基此前悄然设想过的那样。
洛基慢慢平静下来，却立刻避开了这道眼神，沉默不语。
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他索性胡乱捏起了毛毯，开始好奇这东西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软。片刻后，又充满探究地拔下一串毛，凑到唇边，呼啦啦一吹。
“！！！”
毛开始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小朋友伸手扑了几下，眼中闪过惊喜的光，压抑的神色渐渐绷不住了。
更多的毛随即被揪下来捏成一团，在空中乱飞。
洛基甚至指尖拂过，施了个法术，让毛毛们漂浮着快速生长，很快就变成了一只一只的毛团子，一边打架，一边去乱蹭他的脸。
艾瑞克：“……”
够了，请你这只小猫咪不要再挥爪子玩毛线球了。
有一些毛粘在了洛基唇上，软绵绵的，洛基迟疑了许久，终于伸出一截舌尖舔了舔。
脸立即皱成了一团，他充满控诉地看着艾瑞克，质问道：“它为什么不是甜的？！”
“因为”，艾瑞克顿了顿，开始一本正经地诓骗小朋友，“——所有的甜食都是进阶魔法，需要辅助道具。”
“这样就甜了。”他翻出一颗糖，慢条斯理地剥开，塞到洛基嘴里。
在此期间，洛基始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指看，像是迫不及待，最后终于吃到了糖，便心满意足地爬上床滚了滚：“你说得对，确实很甜。”
艾瑞克觉得自己此刻点满了老父亲属性：“那，晚安？”
他轻拍了拍小朋友的肩膀，拂去一根沾上去的毛，却感觉到洛基猛然一颤，难以抑制地从唇边跌落了一声痛嘶。
艾瑞克怔住，然后神情彻底沉了下来。
他抬手看了看掌心，确认只是进行了一次轻微的抚摸，而不是失控地加了几万吨磁力。
欲言又止：“你——”
洛基不想被他发现，立刻往旁边躲闪，但因为伤口太痛又跌了回去，被艾瑞克一把扶住。
严格来说，不是扶住，而是通过金属控制着他定格住。艾瑞克不确定他究竟伤在哪里，所以也不敢再触碰他。
他试探着，用一粒银纽扣，轻轻划开了洛基肩上的衣服。
“……”
一阵死寂且压抑的沉默。
饶是艾瑞克从前什么样的惨状没见过，看到小朋友身上的伤痕，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么严重……你、你怎么半点都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