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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神仙菩萨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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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想到,庾晖所说的“有办法”,是指趁着夜黑风高,鲁莽地翻越景区的检票闸机。
    我还没想到的是,原来冬季休停期的溶洞景区竟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我是说,连夜晚值班的保安都没有。门岗亭挨着售票处,同样的大门紧锁,庾晖把车停在景区西侧空荡荡的停车场,我目之所及漆黑一片,除了车子的远光灯,便唯有月亮清透,悬挂于山巅,描摹出层峦叠嶂的暗影。
    我盯着那月亮看了很久,一个事实是,我确定,我没有在今晚之外的任何地方见过这样宽广,安静,可称为浩瀚的月光。
    “会不会耽误你要忙的事?你今晚不用回市里吗?”临出发时,我这样问过庾晖。
    我有些局促,因为担心庾晖因为我打断了他自己的事,原本想和他客气一下的,但忽然再次想起他晚上和佳佳说的那句“以后瞎客套的事儿少干”,便又住了嘴。
    都已经上车了,有些话实在没必要。
    安静的夜晚会将时间拉长。
    我以为我和庾晖要再次陷入相顾无言无人破冰的尴尬里,但好在,庾晖今天看上去状态很好,至少要比去帮佳佳拿灯箱那次少了许多疲惫感。
    “我如果有急事的话会直接告诉你,不会不好意思,你不用多想。”庾晖说,“你如果不想我送你去,也说话,我把车借你,你明早前给我开回来就行。你怎么说?”
    我只是略微沉吟了下。
    而庾晖看了我一眼,便已经发动车子,驶上了路。
    与此同时,我再次在心里料定??庾晖确实擅长观察,眼光毒辣,仅有的几次短暂相处,他就搞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你和庾璎真的很像。
    “我妹比我厉害,比我强。”
    我问,你指什么?
    庾晖回答:“方方面面。所有。”
    一时沉默,庾晖撑着方向盘看着前方:“我妹能自己支起一个店的时候,我还在外面打日结工。”
    庾晖说起自己的以前,因为学历不高,没念过大学,高中毕业就开始打工,因为非常缺钱用,就专门去找那种能包吃住,工资可日结的工作。
    “我打的第一份工是在装修建材市场,卖瓷砖,橱柜,成品洁具。”庾晖说。“但是没干长。”
    我问,是因为你也不爱讲话吗?
    庾晖点点头:“建材市场是一个大厅,各家都是小档口,见客人从电梯上来了就得各凭本事把人往自家档口里领。市场卖货没什么底薪,只赚提成钱,我没经验,来客人了不会抢,老板供了我几天盒饭,见我没开单,就把我辞了。”
    我听着庾晖的描述,试图想象出他舌灿莲花做推销的样子,发现大脑一片空白,于是不由得笑了下。
    庾晖看了我一眼。
    我说,所以你认清现实了?自己天生不适合做某一项工作。
    庾晖揉了揉脖颈说:“算是吧,所以后来都找不需要我张嘴说话的活儿。”
    “比如呢?”
    比如,去物流公司上夜班,做分拣。
    庾晖说,那是非常辛苦的工作,做打包,做搬运,装货卸货,把来自全国各地的快递包分类送上传输带,然后再送往四面八方,夜晚的分拣场繁忙得像个大熔炉,能把人都熔化了,小件还行,大件超重件十分麻烦。
    “在那上班容易忘了时间,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号,因为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干活,早上回了宿舍累得记不住自己是怎么躺床上,怎么睡着的,天黑了又要起来打卡上岗,就这么重复。”
    庾晖在那里干了一年多,因为一次卸货没用好力气,阴差阳错把肩膀伤了,有经验的同事介绍他去针灸,却没什么效果,从此左肩不能使力。
    再比如,当司机,开搅拌混凝土的大罐车。
    那也符合庾晖对工作的要求,不用和人打交道,包吃住,有宿舍,于深夜往返于各个工地之间。搅拌车驾驶位后面有一张狭窄的床,用于司机换班临时休息,庾晖晚上跑活,白天就随便找一辆停着的车偷偷钻进去睡觉,就为了省每个月一百五十块钱的宿舍费用。
    “缺点就是不稳定,工地不是每天都忙,不是每天都有活跑。”庾晖说,“那时候太缺钱了,没活的时候就得找别的来干。”
    我先是疑惑,而后便释然,按照庾晖的描述,那时候的庾璎和庾晖也不过二十岁上下。这个年纪的我正在读大学,每天最头疼的事大概是寝室和教学楼之间离得太远,早上起晚赶不及,而庾璎和庾晖那时刚刚经历了父母离开,两个人相依为命,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他们要共同承担养家和照应彼此的责任。
    庾晖听了我的话,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见我不解,也不多解释。
    我总觉他还有些故事,是不肯和我说的。
    “所以我说自己没本事,没干出什么名堂,兜来转去,还是得靠父母留下的人脉干水果运输,日子才算开始转好。”
    我没有在梁栋口中听过“我挺没本事”“我能力不够”“很多方面我不如人”这种话,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我相信让梁栋说这种话比杀了他还难受,但庾晖就这么平平淡淡说出口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并不好多做评价,便只好说,这也很好。
    谋生,赚钱,生活,人的一生围绕着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不论在何方,逻辑基本一样。
    “自己做生意,不需要和很多人打交道吗?这种社交强度会不会让你觉得累?”我问。
    庾晖几乎不假思索:“累。”
    他撑着方向盘默了片刻,又说:“但不是不能适应。”
    “那时候还是太小,太年轻,出去见了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人,心就浮,听听这个人的,觉得说得对,再看看那个,也觉得说得通,到头来自己身上的事儿一样都没理明白,吃亏,吃了这亏吃那亏,现在回头想想就是底气不足,不定,不稳当。有人说你干这个能发大财,你就信了,又有人说你不适合做这行,你试一试觉得不行,撒手就不干了......说白了谁都信,就是不信自己。”
    我说这好像不大对,你貌似前后矛盾。
    你究竟是不是一个自信的人?
    庾晖反问我:“你觉得人该不该信自己?”
    不待我回答,庾晖又说:“要是当初我不信自己,我现在可能还在工地干混凝土,该信,但不能只信一面,信自己有些事一定能干成,也得信自己有些地方就是有欠缺,得学,得熬,毕竟最了解你的人是你自己,别人谁说什么都不算数。老话讲人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那这秤,到底是在谁手里呢?”
    我盯着挡风玻璃边缘的少许积尘,没有说话。
    庾晖也不再开口。
    于是我们又再次陷入了冷凝的安静中。
    后来,是我手机的一声震动打破了这种安静,这个时间会给我发消息的人不多,大概率只有梁栋,我点开一看,果然,他说要登录某一个由我手机绑定的网站账号,问我要验证码。
    可我并没有发现我有新短信。
    “我没收到,你再发一遍。”我打好这样一行字,正要发出去时又停下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梁栋想要的并不是验证码。
    而是一个台阶。
    以前我们偶尔闹起别扭的时候,他也发挥过这种小聪明。
    在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的时候,有一次,我在小区楼下捡到了一只流浪猫,那只猫和谁都不亲近,只接受我的投喂,我认定这是缘分,所以征得房东的允许,联系了宠物医院,想要送它去检查,然后带它回家,梁栋得知之后并不同意,要我好好考虑,他认为我现在的生活和经济状况并不足以养宠物。
    他的原话是:“不要冲动,你养过猫吗?你连自己都养不好,怎么去养它?”
    然后便是帮我分析现状??我工资不算高,可能没办法买哪些宠物博主推荐的进口猫粮和罐头,平时加班多,没办法陪伴它,而且是租房,面积不够大,不能让它自由地跑跑跳跳......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梁栋说得没错,种种加起来,我好像确实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主人。我虽然认同了这一点,但我仍对梁栋阻止我的行为很不满,即便我刻意不去表现出来,梁栋还是发现了,他在我们彼此之间冷淡了几天之后,忽然给我发来一个微信名片,说是他刚注册的微信小号,让我加。
    我以为是他的工作需要我帮忙,便加了,可加上才知道,这是梁栋的一个朋友,开私人猫舍的。
    对方一口气给我发来很多只猫咪的照片,他们各个价格昂贵,还有属于自己的名片,上面写了各自品种和年龄。
    我询问梁栋,梁栋却一副计谋得逞的模样,跟我说:“我不骗你,你肯定不会加啊。”
    他给自己搭了一层台阶:“别不开心了,如果你一定要养,我也尊重你,流浪猫很容易身上有病,不健康,你在猫舍挑一只品种猫吧,算作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我不想要什么品种猫,我并不能分清它们各自有什么区别,我还是喜欢小区楼下那只白色的流浪猫,它的两只眼睛有不一样的颜色,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异瞳。
    我没有在梁栋朋友那里选猫,而是在得到梁栋的支持以后,第一时间到小区楼下去找它,可是没找到,平常它常出现的电动车棚里有猫粮和水,看上去已经两三天没动,我不知它是否已经被人领养了,或者是,换了活动区域,去了别的小区。毕竟猫的日行活动范围非常广。
    周一早上的周会最后,checkin环节,每个人会例行分享当下心情和过去一周发生的事,我坦白说了自己心情低落,并讲述了自己打算收养流浪猫的始末。
    我的那“令人讨厌”的领导,她在听我讲话时一直静静看着我,然后问我:“你男朋友,他养过猫吗?”
    我一怔,说,没有。
    “哦,我家里有三只猫,年级最大的一只已经十岁以上,同样是收养的流浪猫,我从它刚出生养它到现在。如果你想征求一下真正养宠人的意见,那么我觉得,你男朋友说的那些,其实都不是问题,小猫不是非要进口猫粮和零食,它们也并不需要人类24小时的陪伴......总之,一切没你想得那样夸张,我那里有很多用不上的宠物用品,可以送给你。如果你真的想养。”
    “对!我家也有!我家猫长大了,它小时候的猫砂盆和猫爬架都用不上了,我刷干净了还没扔,小乔如果你要,今晚去我家拿。”组里的一个实习生说话了。
    “我家狗狗的医疗保险挺有用的,也可以推荐给你,这样可以帮你在宠物生病的时候抗一些风险,稍等啊,我发给你......”这是另外一位养狗的同事。
    原来大家家里都有宠物,像我这样出了公司大门从不和同事多说话的寡淡性格,竟是第一次知道。我感谢了大家的好意,并且打算今晚再去找找那只小白猫,隔壁小区也要去找一下,如果实在找不到,我还可以问问小区的保洁阿姨和门卫大叔,或许他们会知道它的下落。
    我正在暗自计划着,我的领导又开口了。
    她阖上电脑,起身,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路过我身边时说了一句:“你没有养不好自己,你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得都很妥帖,乔睿,你可以做到很多,做到更多。”
    “别听他们的。”
    玻璃门再开再合,同事们纷纷起身研究午饭吃什么,而我坐在原地,怀疑自己听错了,产生了幻觉。
    叮。
    又是一声消息提示。
    依然是梁栋。
    他大概是见我没有回复,为自己找补了一句:“不用了,我登上了。”
    然后截图发我:“这个文件,在你电脑里,重新发我一遍吧,我这文件过期了。”
    此时庾晖刚好把车停好,我微微弯腰,能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外面的漆黑一片,还有山巅的月亮,我突然后背有点发凉,因为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冲动的事,我竟和一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在深夜单独来到野外,即便他是庾璎的亲人,我相信庾璎,但不代表我能够完全相信他。
    思及此处,我警惕地看了庾晖一眼,而庾晖也刚好看过来,他目光的落处却是我手里亮起的手机屏幕。
    “我下去抽根烟。”他说。
    他觉得我有事情要处理,或需要打电话,所以把车内空间留给了我。
    我看着庾晖站在车外,几步远的位置,只有个黑色的背影,他手里的打火机一亮一灭,微弱火苗给我带来少许踏实。
    两分钟后,庾晖踩灭了烟。
    而我下了车。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上学的时候?还是出去上班以后?”我走到庾晖身边,问他。
    庾晖很意外我会好奇这个。
    “在工地上班以后,车队副班长是我师父,他带我干活。”
    庾晖告诉我,所谓拜师父就是这样的,当徒弟的要有眼力劲儿,那时庾晖不抽烟,但是身边人告诉他,你得嘴甜手勤,要给你师父上烟,平时请你师父吃夜宵喝酒,倒不是说当师父的缺你这一顿两顿,小恩小惠无法收买人心,却起到一个拉近关系的作用,你不表现出亲近,一副眼高于顶看不上人的样子,别人又怎么会向着你呢?
    庾晖照着做了,果然,副班长开始会和他有意无意多聊几句,排班时几个轮班司机之间偶有摩擦,也会明里暗里多向着他,知道他缺钱,有人请假尽量都找他来替。
    我想起了庾璎和园子,还有李安燕。
    同样是师父和学徒,她们之间的感情好像也有相似之处,至少在一开始时是这样的,庾璎总喊着让李安燕给她冲奶茶,她倒也不是真的想喝,就是想行使一下师父的“特权”,与此同时,她回馈给李安燕的也并不少。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不平等,只是人无完人,大家都有自私的小心思,却也都有仗义厚道之处。就是如此简单。
    我对庾晖开玩笑说,我以为你是上学时装酷,跟同学学的。就像我上学的时候也会因为跟风,去留很厚重的刘海,结果额头被闷出痘痘,会因为班级里流行看半月刊的大本时尚杂志而攒下早饭钱一本不落地买,但其实,我并不喜欢化妆和打扮,我喜欢看小说,看剧,喜欢听歌,有段时间很迷恋陈奕迅,把他的所有歌都下载在MP4里。
    “现在还喜欢么?”
    我笑着摇摇头:“我的MP4被老师发现,没收了。”
    可惜了,那是我期末考试学年前十的奖品,我妈妈把我骂了一顿,再也不肯给我任何奖励。等到毕了业,老师把三年来没收的所有电子产品还给我们,我终于拿回了我的MP4,可那是MP4已经被时代淘汰。
    我再也没有用过它。
    -
    庾晖驾轻就熟,带我从停车场穿到了整个景区的正门。
    和国内所有景区差不多,景区正门前是售票处,检票处,还有用以排队的铁马围栏,绕了一圈又一圈,此刻检票闸机被封起,铁马也被锁链锁起来了,我们要进去,便只能翻。
    是的,就是双手撑着围栏,一道,又一道,翻进去。
    我有些踌躇,庾晖手上拿着手电,我不知他是从哪里变出来的,或许是刚刚从车上拿下来的,他照亮我眼前的路,问我:“进不进?”
    当然是要进的。
    既然已经来了。
    只是。
    “......我们不会被发现吗?”
    “没人,”庾晖把手电高高扬起,照向更远的地方,“全是石头,也没什么可偷,冬天安排门卫岗也没必要。”
    我环顾四周,确实没有见到除我和庾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影,远处道路也几乎没有车辆驶过,这里好像是被遗忘之地,我顺着手电筒的光照,看到景区大门,是高耸的中式石门,上面的字我却瞧不清,在这深夜稍显可怖。
    我有些不好的联想,于是再次看向庾晖。
    我问他:“你好像对这很熟,以前来过这里?庾璎和佳佳告诉我,本地人都不来这的。”
    庾晖说:“嗯,我上次来也是冬天,也是晚上。”
    我疑惑:“一个人?来干什么?”
    庾晖似想了想,对我说:“看太阳。”
    不待我追问,他就已经把他的手机和手电都递给了我:“拿着。”
    并叮嘱我:“给你朋友发个信息和定位。”
    然后率先翻越了第一道围栏。
    一道,再一道。
    他动作不慢,而我很快就落在他十米以外。
    犹豫再三以后,我还是把手伸向了那围栏。
    金属很冰手,我不得不用袖子垫着手掌,另一只手拿手电。
    我速度跟不上庾晖,他也丝毫没有等我的意思,自顾自往前,我口袋里放着自己的手机,还有庾晖的手机,只翻了几道,就有些累,还要担心着庾晖在前面没有光亮,所以只能更加卖力,翻着翻着,竟然把自己给逗笑了。
    我在干什么?
    上演一出深夜离家出走的戏码?而且还是远赴无人景区,偏僻深山?
    乔睿,你究竟哪根筋搭不对了?
    ......
    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正犹豫着要不要翻越最后一道围栏。
    我有些狼狈,却又不得不翻出手机看一眼,依然是梁栋。
    刚刚我并没有回他消息,我想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可梁栋直接戳穿了我不堪一击的谎言。
    他说:“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你朋友家在哪?我去接你回来吧。小乔,回来好不好,回来我们好好谈一谈,几天了,我们也都该冷静下来了吧?”
    梁栋语气诚恳:“回来好不好?你明天过生日,你以为我忘了是不是?我记得呢,我不想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们还在吵架,你告诉我你在哪,行吗?”
    是了,这是梁栋,是我印象里的梁栋,他会细心地记得我的生日,绝对不会忘,但也会因为他递出的台阶没有人踩而焦躁难安,梁栋绝不会让它就那样横着,横在我们之间,于是他一定要有所行动,既然我不接招,他就再次往前,站到我的面前,令我避无可避。
    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仍旧不回他消息,他在不久后就会给我打来电话。
    与此同时,我毫不犹豫地,翻过了最后一个围栏。
    景区现下完完整整在我眼前了。虽然是深夜,是漆黑一片,但我手上的手电能为我照出脚下的路。整个溶洞景区不大,大抵围绕着一座山建设了几个景点:山前的广场,山脚下的凉亭,山腰处的玻璃栈道,山后有湖,名叫澄碧镜湖,旁边是崖碑,崖碑下雕刻了一尊佛像,这大概是国内依山而建的景区的标准配置。唯一特别的是山洞里蜿蜒的地下河和奇石,那是这个溶洞景区最重要的景点,等到开春河水化冻的时候,游客们可以乘船延河游览,山洞里的钟乳石,那些石笋,石幔,会在彩色灯光的照射下组成不同形态的奇景,所以道路口才会有那样的宣传语??世界之外,奇异大千。
    但现在是冬天。
    我无缘观赏。
    如庾晖所说,这里没有灯,没有人,我也根本不可能进入那个黑黢黢如同巨口一般的山洞,我在那山洞口站着往里望,惊讶地发现它竟然连手电光都能吞噬,就是把手电直挺挺打过去,看不到任何反射,我问庾晖,那里面有多深?庾晖说,他也不知道,只是很小的时候和爸妈游玩过一次,没什么印象了。
    我手里的光挪走,照到那佛像上,佛像上方的崖碑文字我看不清,隐约可见是娑婆种种,娑婆界即为世人所在的世界,这涉及到太深的奥义,我不懂,又觉得照着佛像好像有些不尊重,于是匆匆关了手电。
    “你刚刚说,看太阳是什么意思?”我问庾晖。
    庾晖把手电接了过去,指了个方向给我看,那是一个山坳,是波浪形状的山巅的低处:“晴天看日出,太阳从那出来。”
    那是庾晖亲眼见过的。
    我想起,我也见过什蒲的日出,就在佳佳开业的那天凌晨,我和庾晖帮忙拿灯箱回来,又和庾璎一起去佳佳店里帮忙收拾,然后,我就看见了日出。
    什蒲的晴朗清晨,一改往常的灰霾,天如洗,空气中盛着冰棱一般,好似能反射出晶亮的光芒,吸进肺里,再缓缓吐出,好像身上血液都被换了一遭。坦白说,我对什蒲的好印象不多,这算一个,所以,我对那天的清晨印象深刻。
    我当即问庾晖,明天呢?是晴天吗?明天能看见日出吗?
    我其实并不知道,此刻我眼里出现了一种算是狂热的东西,那是情绪的外露,以至于我都没顾得上问问庾晖,他方不方便,能不能在这里陪我看一场日出。
    庾晖先是本能怔愣一下,然后便从我这里索要走了手机。
    “冬天夜长,太阳出来,大概是早上六点,”他看了看时间,对我说,“不过明天可能多云,有没有机会看见,看缘分。”
    可是此刻不过晚上九点多,我也在此时后知后觉,自己今天真是鲁莽过头了。
    但就当我打算放弃的时候,庾晖又问我:“你是想在这里待到明早?还是先回去,早上再来?”
    我一时无言,只是看着庾晖,手电的光垂在身侧,而他的脸隐在黑暗里。
    是他言语中的肯定给了我继续鲁莽下去的勇气,他问我,是先回去,还是在这里一直等,那语气自然地就像晚上要吃米饭还是面条那样轻松,我没来由的狂热再次燃起来,没有犹豫:“就在这,我怕回去了,还有别的事会耽搁。”
    “行。”
    庾晖用一个字就决定了行程。
    -
    景区真的很小,而且夜晚风大,我们把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还在那山脚的凉亭里站了片刻,我站着,沉默,庾晖在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也沉默。最后,我们决定回到车里去等,至少暖和些。
    我的手机在我手里攥着,屏幕一直在亮了灭,灭了亮。
    是梁栋,他在不停地给我来电。
    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故意不接他电话这么久,我想他也是来了脾气,故意想和我交手,看看究竟是谁能坚持到最后。
    在庾晖的眼神再次投过来之前,我选择了将手机关机。
    庾晖没有问我任何,但他一定猜得出,是我遇到了一些事情,心情不佳。
    也是,不会有哪个心情很好的人会无聊到在冬天的晚上,来空无一人的景区停车场,坐在车里,等待一场日出。
    我和庾晖独处的时间里,仍然是相顾无言居多,可今晚我主动开了口,讲的是很隐私的事,至少对我来说,如果不是今晚这样的时机,我不会和任何人提起,包括梁栋。
    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挑食吗?
    庾晖原本看着外面,闻言转头看向我:“什么?”
    “肉馅,我不吃肉馅,你知道为什么吗?”
    庾晖看着我。
    我说:“其实就和刚刚讲的,很多男生上学时抽烟是为了装酷一样,我不吃肉馅,其实也是为了装。”
    我歪头靠在副驾驶的车窗上,笑起来。
    那是我读初中时候的事了,十几岁的年纪,对世界上的许多东西,特别是感情和自我,开始有了些许模糊的认知,加上有一段时间多看了几部偶像剧,我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笼盖似的、虚无缥缈的惆怅里,我对剧里的女主角产生很强烈的向往,我想和她们一样,不一定漂亮但一定迷人,不一定富有但一定有个性,这样的她们,被男主角爱着,被男二号坚定选择着,美好的爱情和友情从天而降精准地砸向她们,她们那样幸福,那样特别,与众不同,好像全世界都尽在掌握。
    与之相比,我实在太差劲了,看看自身,家庭一般,样貌一般,唯一拿得出手的好像只有学习成绩,可那在小说里是被一笔带过的优点,她们那么优秀,这区区一点,仿佛不值一提。
    我十分迫切地想要成为她,她们。
    我不知道该先从何处改变,于是只能从最简单的开始,我希望改变自己的性格,给自己加一个两个特别的“锚点”,由一个毫无个性泯然众人的路人甲,变成能让人一下子记住的女主角。
    我看的那部偶像剧里,出身寒微的女主为了赚学费而打很多份零工,她好像什么都会做,什么苦都能吃,生活给她的委屈她通通可以咽下,这样一个无坚不摧的女孩子却有一个可爱的小“缺点”??她惧怕螃蟹、虾等海鲜,只是看到都会浑身冒冷汗,男主因为识破了她的这一点,两个人因此有所交集。(注:没这部剧,我瞎编的。)
    我也想拥有一个这样别致的锚点。
    我也想要变得特别。
    于是在当晚,妈妈端上晚饭,我看过以后,选中了桌上的一道丸子,然后扬起下巴对妈妈说:“我不吃肉馅。”
    妈妈放下手里的盘子:“什么?什么不吃?”
    我说,我不吃肉馅。
    我以后都不想吃肉馅。
    我其实一点都不挑食,但那时的我觉得不挑食实在是一件太没个性的事,所以这是我随意给自己设置的锚点:不吃肉馅。
    突发奇想而已,毫无任何缘由。
    我希望以此来证明,我是特别的。
    庸俗平凡的我终于拥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为此感到沾沾自喜,甚至骄傲。
    但当晚,我挨了揍。
    妈妈说她为了我的生日专门做了一桌子菜,而我说不吃就不吃,实在太没良心。
    -
    我看向庾晖,从他棕色的眼睛巡到他的嘴角。我说,想笑就笑吧,别忍着,庾晖则把脸扭过去,看向窗外,片刻再扭回来,那种不自然的表情就已经消失不见。
    我瞥了他一眼:“好笑,我也觉得很好笑,但那个时候,我很认真。”
    十几岁正逢青春期的我,第一次对“自我”有了追求,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如同笑谈。
    我的成长路径远远不像我看的那些伤痛文学那般糟糕,但也有很多因为不被理解而痛苦的时刻,就比如,关于挑食,关于肉馅。
    即便我挨了打,可我仍然不肯放弃我为自己挑选的锚点。妈妈为此责骂过我很多次,她觉得是我和班上那些喜欢化妆喜欢偷溜出去玩的女生们学坏了,学得不再乖巧听话,于是我越是不肯吃,她就越是逼我吃,甚至一度一连一个星期,家里的饭桌上都会出现肉馅做的饭菜。
    妈妈在帮我做强行更正,把我青春期的旁逸斜出一一修剪,确保我能回到“正常”的轨道。
    庾晖问我:“所以,你很倔。”
    越是逼你,你便越是抗拒。
    我再次笑出来,我说,是你高估我了,本就是心血来潮的东西,哪里有那么多的坚持,其实第二天我就服软了,后面是因为连吃了几天肉丸子,还有填馅料的大鱼丸,我实在是吃到腻,后来,只是看到市场的绞肉机,都会产生生理反应。
    转眼这么多年。
    “你当时为什么不直说?”庾晖问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我和爸妈的交流本来就太少,我根本不是个喜欢表露自己的人,况且有些话说了没用,只会徒增误会。面对冲突,我会本能躲避,面对误会,也同理,我宁愿吞下这口,也不愿多费唇舌,这或许是一种清高或自信,又或者,是一种自卑。
    怎么说都说得通。
    “我今天话有点多了。”我对庾晖说,“大概是因为我是大肚花瓶,而你是个葫芦......”
    庾璎有一次这样说过庾晖,我记住了。
    “我觉得我们也有相似的地方,所以对你说这些我好像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你也就当闲聊,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没听过。”
    庾晖看着我,许久,说了一句:“但是我听了。”
    听了,并且,记住了。
    车内顶灯孱孱,我望着庾晖平淡的眼睛,忽而冒出一个想法:相似的人,适合做朋友或是恋人吗?
    无数文学或影视作品里热衷于刻画主角之间的差异,这种差异带来摩擦即是看点,而生活里,像我这样刻意避免摩擦的人,好像天生不配拥有精彩的、有张力的剧情。
    那,知己呢?
    我有没有资格拥有知己?
    我再次想起那四个字,感同身受,我并不奢求有一个人能在生活里的处处都与我产生共鸣,但我也渐渐发现,其实人的一生,需要共鸣的时刻也就那么几个。如遇见同行至一处的人,也是值得一场停留,然后互道珍重的。
    所谓知己,片刻之间,也作数的。
    这一晚,我和庾晖坐在车里,车外是一片漆黑,唯有涌动的夜风,在竭力将月亮越推越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狭小空间里,我对庾晖讲述了一个难为情的秘密,而庾晖,他说他听了且记住了我的秘密。
    我为此感到心下轰然。就这么一瞬。
    有人记住了我的锚点,记住了我的特别,即便那是我做作的安排,是我幼稚的过家家,只存在了不足二十四小时就随着我吃下丸子的第一口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但,有人记住了。
    我姑且这样认为,庾晖今天帮我保留住了一些东西。
    幸亏我今天开了口。
    也幸亏,庾晖在听。
    也是这一瞬,我在心里对自己坦白,即便我在生活里竭尽全力想要把自己表现得人畜无害,圆润柔软,想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但,那些给我带来的满足感都远远不及将某一个藏及深处的隐秘分享出去。
    我心里有一个通道被打开了,闸门拉起,有什么在汩汩流出。
    庾晖也笑起来:“我可没觉得自己是葫芦......可能以前是吧,我妹总这么说我,但现在,我大概是个瓢。”
    “什么?”
    我没听懂。
    “瓢。”庾晖见我不明白,用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形状,“葫芦从中间竖着锯开,就是一个瓢,盛水盛米的。”
    我还是一脸茫然。
    庾晖再次被我逗笑,我有种感觉,今晚的氛围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说:“总之,我出去打工的那几年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
    “心里有些过不去的东西,不会因为你一直存着就消化,也不会因为你把它说出去了,就不存在了,除非哪天,你自己迈过去,说到底,人得自救。”
    我没有应和庾晖,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状况还不到“过不去的坎”这般严重,但我认同庾晖所说的,人要自救。
    我之所以今天出现在这里,之所以此刻把手机关机,任由车外隐约的风声划过我的心脏,就是为了自救。
    我不知道庾晖的生命里有什么沟坎,他又是如何想通的,如何把葫芦锯成瓢,变得无欲则刚,但我想,我距离那一刻也越来越近了。
    庾晖把远光灯关了,我们坐在车里,在空无一人的露天停车场,像是被遗落在世界之外的庞大动物,享受着黑暗之中一呼一吸间的寂静。
    庾晖说:“睡会儿,天亮了叫你。”
    我的确打了个呵欠,于是把座椅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半阖上了眼。我今晚不想和庾晖再有任何无谓的客套,我暂且把他当做知己,那么今晚,他就是我可以相信的人。
    临入睡前我不忘叮嘱他,天气预报显示明早日出是六点十八分,我的手机关机了,但你要记得定闹钟。
    庾晖说,好。
    ......
    这一夜,我其实并没有睡好。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坐在车里睡觉,并不踏实,断断续续,碎片式睡眠,总有种朦胧的混沌感,庾晖把空调开得很暖,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我还隐约听见了庾晖轻声打开车门的声音,大概有几次,我记不清了,回来的时候车门关阖,我会闻见一点点烟味儿,混在寒冷的空气里。
    庾晖可能是一直没睡,下车抽烟提神。
    如果一定要有人醒着,我愿意和他轮番“站岗”,但前几天的晚上,我只要一躺下就开始胡思乱想,根本没有睡满几个小时,如今心下忽而安宁,眼皮实在沉重,我连撑开的力气都没有。
    就这么持续又涣散地,睡了一整夜。
    一夜无梦。
    我根本没有听见庾晖手机的闹钟响,是他轻轻摇了摇我的手臂,把我叫醒。
    “天亮了。”
    他说。
    这三个字,微微沙哑的陌生男人的嗓音,使我瞬间清醒过来,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抬手便抓住了庾晖的手腕,他的腕骨突起,很明显,硌了我一下,我霎时缩回手。
    我说,天亮了?
    我的声音也很闷,是没有休息好的佐证。
    庾晖说,是。
    “下车吧。”
    我很不顾形象地双手搓了搓脸,下车,打开车门的一瞬便感受到比昨晚更加凛冽的温度,清晨,寒气下沉,理当如此。
    庾晖把庾璎的那条毯子再次扔给了我,我也实在不必再端着任何,所以干脆,把毯子当围巾,一整个裹在了身上,当成又一层保暖。
    此刻天还是黑的,只是天际处有一层澄澈的墨蓝。
    月亮还没走。
    我的目光随着庾晖指的方向投过去,按照他所说,太阳稍后就会在那山坳处升起,此时霞光出现,且很迅速,有金灿灿的铺垫,正在蔓延。
    我还在那山巅上看见了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
    启明星。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打算穿越整个山前广场,往近处走一走,庾晖却停下了,他说:“你自己去吧,我等你。”
    我先是疑惑,我以为是他一夜没睡此刻疲惫难当,开口便想道歉,可目光与庾晖的交在一起,我忽然明白了庾晖的意思??他猜到我今天来远赴的这一场日出必定被我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所以不想打扰我。
    明白过来以后,我朝他点点头,然后独自走出停车场,走向广场。
    天际的墨蓝饱和度越来越低,有晨雾似在围拢,山坳处的曦光也开始铺洒。
    我在心里暗自许愿,今天一定要是一个晴天。
    拜托,一定要是晴天。
    曦光渐成形。
    速度比我预想的快多了。
    山的另一侧,我幻想中,有一轮火红的太阳正在整装待发,正待越过山崖,缓缓上升,直到它的炽眼光芒彻底盖过前夜月辉的余韵,公正而慷慨地普照这天地。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我平时不是一个喜欢拍照记录的人,我觉得照片这种形式终究只是一种自欺欺人,永远无法代替眼睛看到的内容,所以生活里偶遇精彩之处,我不愿举着手机拍照录像,宁可用眼睛和大脑记录。
    我知道记忆的保质期远不及照片,但那也是作为人类无法克服的缺点,我愿意接受,只要当下那一刻,我完整地享受了。
    我曾经一直是这样想的,可直到今天??我站在山前广场,眼看着山坳处的橙光越来越浓郁,我知道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我知道我今天有好运,真的能看到一场日出了,我才开始慌里慌张在外套口袋里寻找手机。
    我想记录下这一刻。
    我需要日后无数次的回顾。
    我第一次如此不想忘却某样东西,我不想忘掉这场日出,不想它在漫长的记忆里褪色,逐渐消散。
    我的人生不会只有一次需要自救的时刻,我确信。
    它以后还有大用处,我确信。
    我身上用来保暖的毯子此刻成了累赘,我不得不把它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摸手机,终于摸到了,却是黑屏,我焦急地看一眼那山坳,再看一眼手机,只好长按,等待它开机。
    屏幕亮了。
    山坳也亮起来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快步往前奔了几步,然后堪堪举起手机,横过来,确保日出的过程能完整出现在我的画幅里。
    我将模式调至视频,然后眯起眼睛,可还没有来得及按下拍摄键,手机屏幕就迅速跳转了。
    我以为手机出了问题。
    第一缕晨光已经照在了我的身上。
    是来电。
    刚巧,是来电。
    如果是梁栋,我一定会果断挂断,可是,是妈妈的来电。
    此刻是早上六点多,除非特殊情况,妈妈一般不会在这个时间给我打电话的,这个猜想让我毛骨悚然,瞬间紧张,外出的孩子最惧怕深夜或凌晨家里的电话,我此刻深有所感,所以顾不上笼罩在我肩膀的阳光了。
    我攥着毯子的边缘,另一只手按下了接听。
    我的手在抖。
    后来我才发现的。
    是因为紧张,也是因为冷。
    然后,下一秒,我便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声音很平静,没什么情绪,但字字清楚,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妈妈说:“乔睿,你终于接了,你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吗?”
    我的双脚定在了原地,此刻面朝的方向是背对山坳的。
    远处,我能看到庾晖的车,庾晖站在车边,正在望着我。
    “乔睿,你怎么回事?你昨晚干嘛去了?手机为什么关机?你知道爸爸妈妈多担心吗?你以前从来没有晚上手机关机的坏习惯,你在那么远的地方,有点什么事情爸爸妈妈联系不上你怎么办?!”
    我的肩膀和后颈有些微微发烫,是因为晨光直射,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我仍惊魂未定地问,妈,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妈妈反问我:“家里?家里能有什么事?我现在说的是你!”
    有那么一瞬,我也不知道是庆幸和惶然哪一样更占上风。我看着远处,庾晖也还在远远看着我,他似乎也在疑惑我为什么不去看那日出,反倒是背对着山坳,打起了电话。
    “乔睿,我一夜都没睡!你要吓死妈妈了!”妈妈仍在讲话,抑扬顿挫从质问变得哀怨,“昨晚我从半夜十二点开始给你打电话,一直都关机,我以为你......”
    “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我听见了自己喉咙里涌出的沙哑,平静的沙哑。
    “什么?”
    “我说,妈,你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
    妈妈也听出我的情绪不对了,于是哽了哽:“我,我给你打电话,我......”
    我忽然笑了一声,语气大概比刮在我耳边的北风还冷,我说,妈,是不是梁栋让你给我打电话的?
    是不是他给我打电话打不通,所以让你来找我?
    妈妈显然更加愣住了:“啊?”
    “妈,梁栋让你来找我,你就照做,你丝毫不在意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只要有矛盾,必定是我的错,因为梁栋在你心里是个完美的女婿,我却是个不成器的女儿,对吗?”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阳出来了的缘故,周遭温度明显变高了,在我几乎用高亢的声音喊出第一句的时候,风止了。
    一切好像都安静了。
    “妈,”我的嗓子干瘪,手指也不听使唤,“你真的觉得梁栋处处比我强,对吗?”
    “我快三十岁了,我丢了工作,马上也要丢了未婚夫,你觉得我的人生根本就是一文不值,是不是?”
    “妈妈,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根本没办法在不靠任何人的情况下过好这一生?”
    一辈子太漫长了,未知的风险太多,我知道的,我都明白的。
    可大家不都是如此吗?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妈妈觉得我不如梁栋,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她也认同梁栋在我们的这段关系里担任着“引领者”的角色,但,用以比较的其实不止是梁栋,何止是梁栋。
    我不是一个优秀的女儿,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孩子。
    我任性,总有些离经叛道的奇异想法,但我也懦弱,所以把那些离经叛道通通塞回了脑子里,装作柔软的模样,但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我。
    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连我精心设计的人设、努力按图纸雕琢的人生都出了巨大故障,那么当我随心所欲,迎接我的只会是更大的灾难。
    我害怕,妈妈,我真的好害怕。
    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处在巨大的冰面上,身边来往匆匆,脚底冰刀那样薄而锋利,根本不足以支撑我挺住太久,可我也看不清属于我的路究竟在哪里。
    妈妈,我知道我不够好,我知道我前二十八岁的人生里走了很多错路,做了一些让人唏嘘的抉择,但这就代表着我要失去所以理所应当属于我的客观评价,就此给我的人生盖上失败的印吗?
    妈妈,我不想吃肉馅,可不可以?
    我不想结婚,可以吗?
    我想变得特别,我不想一辈子循着理所应当的轨道浑浑噩噩往前冲,却从来不知道目标在哪,做一些那种人云亦云的决定,过人云亦云的人生。
    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
    我想看看启明星,我想让它的光永远照耀在我的额头上。
    我也有很多害怕的东西,我根本就不够自信。
    但比起自卑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我其实从未被人信任过。
    妈妈。
    妈。
    你是我最最亲近的人,我身上和你流着相同的血液,我可以接受任何人对我的误会和贬低,包括梁栋,他又算谁?算是什么?他否定我,我固然会难过,但不是不能迈过的沟坎,可是妈妈,如果连你都不站在我这边,连你都不认可我,我实在不知我还该向谁索要一个肩膀。
    在我心里房倒屋塌的时候。
    在我心底一团泥泞根本直不起腰挺不起膝盖的时候。
    “妈。”
    我听见自己愈发沙哑的嗓子。
    “妈,我真的很差劲吗?像你说的那样。”
    ......
    电话另一边,妈妈一直在沉默,她静静地听着我发泄。
    我其实有些意外。
    我以为她会适时打断我,责问我这样歇斯底里不理智,成什么样子,但,她没有。
    她始终未发一言,出乎意料地给了我发泄的空间。
    “我,我真的很差吗?”
    我重复问着这句话。
    我能感觉到,我的身后,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就蛰伏在那山坳中,不消片刻,便会攀上山巅。
    我能感受到它的温度,也正是那股滚烫的热浪,在这寒凉的山间清晨,令我空闲的那只手得以力量,掌心紧握。
    “妈妈,我真的很差吗,”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喃喃,“我真的从小到大,从头到脚,从没有任何一个优点吗?”
    妈,我从来,从来都没让你骄傲过,是吗?
    可是,无言。
    仍是无言。
    我也记不清到底是过了多久,阳光的温度几乎快要把我后颈烧出汗水。
    庾璎的毯子用不上了。
    我实在无暇分心将它叠好,便只能团成一团握在手里,毯子边缘的流苏没精打采垂落在地。
    我盯着那乱糟糟的流苏,看它们被风缓缓扬起又落下。
    几个来回。
    时间再次失去感知。
    终于,终于,在我恍惚以为电话已经被挂断的时候,我终于听见了妈妈在电话那边的声音,她也哭了,是明显的哭腔,事实上我是听到了妈妈的哭声,才意识到自己早也已经是满脸泪水,一道又一道,一层又一层。
    妈妈叹了口气,在我的理智彻底崩断的边缘。
    “乔睿啊,”
    妈妈开口,声音几乎要碎掉,
    “妈妈其实没有别的意思,昨晚十二点给你打电话,其实只是想祝你生日快乐。”
    ......
    乔睿,生日快乐。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妈妈正面对抗,第一次。我觉得我赢了,但,好像又惨败了。
    普照的晨曦之中,我听见了一声巨响,自我心底传出。
    我有种错觉。
    那是心脏爆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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