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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神仙菩萨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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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给自己定下过两个目标。
    在我离开什蒲之前,找到一份大概满意的工作,不需要完全,只需要大概,然后,来看看这个溶洞。
    其实前几天我接到了一份offer,正是我前同事帮我内推的那一个,我经过了三次和业务部门的线上面试,最终hrbp给我的答复是,欢迎我的加入,希望我三月初入职,不过碍于现在的市场环境,没有办法做到薪资平移,会比我预期的少一些。更加令人尴尬的是,经过我计算,少的那一部分,其实远远也超过我对“降薪”的预期。
    即便薪资实在说不上满意,但这至少算是一个归处,让我能够稍稍缓解站在冰面上的焦躁茫然的境遇。
    至于溶洞,我也看到了。
    虽然我没有完整目睹一场日出,没有亲眼看到金光攀崖而上的那一幕,也没有留存半张照片,但当我回头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起,我能感受到它的温度,在我身上,在我脸上。
    我的祈祷起作用了,今天是个晴天。
    溶洞,也就只是个山洞而已,那黑漆漆的山洞里,藏着历经几十甚至百万年形成的石景,我无缘进去观赏,但此刻我离它们无比的近。
    这样看来,其实我的两个目标都已经达到。
    只要我能接受所谓的“退而求其次”。
    我挂断电话以后,妈妈咽下眼泪的声音还盘旋在脑子里,我面对太阳的方向呆站了很久,终于回神,然后抬脚,往山洞走去。
    山洞前也有防游客进入的围栏。
    说是围栏,也就是一条简单锁链而已,大概是工作人员也想不到真的会有人闲来无事,在这荒无人迹的暮冬时节,一定要进洞去一探究竟。
    一步,再一步,我往溶洞入口走着。
    晚上没睡实,再加上刚刚经历了一次歇斯底里的发泄,我像是周身被抽去所有力气一样,距离洞口就剩几米远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因为常年背阴不见太阳而积攒的水汽和潮气,携着汹涌寒意,扑向面门。
    我不得已眯了眯眼。
    “别进。”
    庾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
    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我竟都没发现。
    面对他的提醒,我说,我知道,我原也没打算进,里面那么黑。
    “我就是好奇,我站在这里,能看到多远?”
    我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往里照,根本没用,庾晖再一次把手电打开,帮我一起照亮,也是效果寥寥,我最终能看到的最远处也只不过是里面提醒游客安全的指示牌。
    除此外,什么都没有。
    “喂!”我忽然朝着洞口大喊了一声。
    把庾晖吓了一跳,因为我看到他手上的手电抖了下。
    我为此觉得不好意思,和他解释:“我想听听有没有回音。”
    “听见了么?”庾晖问。
    “听见了。”我说。
    是有回音的,隆隆的回音,在空中聚拢成具象的波浪,然后打到我的身体,再穿过骨骼。
    我又喊了一声,这次是我的名字:“乔睿!”
    我将尾音拉长,于是溶洞给我的回音也拉长,随着我一呼一吸,那是巨浪的余韵。
    “乔睿!”
    “喂!”
    “乔睿!!”
    ......
    我记不清那天早上我在溶洞口都喊了些什么。
    好像一开始是名字,后来是生日快乐,再后来就是些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东西,想到什么喊什么。
    我甚至还把和妈妈在电话里发泄的那些话重新喊了一遍,以更大的音量,相应的,也流出了更多更滚烫的眼泪。
    像是生理性的泪水,只不过刚溢出,瞬间就被山洞里的低温凝固在眼角。
    我一直在喊,一直在喊。
    一直喊。
    庾晖就站在我旁边,扮演着一个透明人。
    我一开始还有些难为情,特别是当我喊出那句“我去了新公司不要再找我拼单订奶茶了,我根本不爱喝奶茶!我讨厌!我讨厌奶茶!”以后,我下意识看了一眼庾晖的表情,发现他脸上无波无澜,没有表现出厌烦,也没有被我的胡说八道逗笑,就只是手里拎着毯子,还有我的手机,然后定定看着我。
    我的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时,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气,我不再在庾晖面前在意形象,我相信今天结束以后,我们都会把发生的一切向扔杂物一样塞进那个山洞里,塞进那片渺冥与虚无,绝对不带走。
    大声呼喊会使人缺氧,常年缺乏运动,我肺活量本就一般,所以喊着喊着,我有些天旋地转,世界在我眼飞着,阳光弥散,崖碑下佛像慈悲的脸在朝我笑着。
    “不难吧?”庾晖突然开口。
    我深深呼吸,看向他。
    庾晖棕色的瞳仁在我眼里模糊。
    他再次重复:“试过了,不难吧?”
    我明白了庾晖的意思,他是说,此刻,我应该对他的那套“葫芦变成瓢”的理论有所感悟了吧。其实一些我从前不敢尝试的事情,真做起来,也并不算难。
    我不知道那是哪一尊佛,哪一位菩萨在为我开悟,但这个早上,我第一次与妈妈相抗衡的早上,我逼出自己积攒了很久的情绪,肆无忌惮地发泄,在我对着空无一人山洞呼喊的时候,我知道,我把那只大肚花瓶砸碎了。
    当我亲手把它砸碎,我才发现,除我之外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变化,那些碎片其实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锋利,难以承受。当我嗓子干涸时,抬眼,发现太阳微微偏转了一个度,那弧光边缘衬着蓝天氤氲。
    哦。
    原来,什蒲也有过好天气。
    所以庾晖才这样问我。
    不难吧?
    ......我没有回答庾晖,但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
    当天上午,我们离开景区,庾晖开车把我送回家以后就走了。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互动,除了回程路上,从洞口经过山前广场往停车场的那段路,他注意到我的双手兜在一起,抱臂,那是一个取暖的姿势,于是把毯子重新递给我,并把他身上的外套脱下来,一起交到我手上。
    我仍没有和庾晖加上联系方式,与我相比,他反倒更像是什蒲的过客,我不知道他离开什蒲后一般住在哪里,是市里,还是更远的城市,我也不知道他这次走了,下一次回到什蒲是什么时候,他没说,我也没问。
    我回到庾璎家里,已经接近虚脱,又困又累又饿,于是去冰箱里拿了两块冰得紧实的司康吃了,然后回床上睡下。
    我的脑子空空的,身体也空,此刻除了胃,我觉得我身上异常轻盈,从没有这样轻盈过。
    妈妈没有再给我发来任何消息。
    梁栋的未接电话虽然还显示在屏幕上,但我从没有哪次像今天一样,任由它放在那里而不会有任何愧疚感。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我实在太累了,人便是这样,对身体痛苦的感知永远比心理和精神更敏锐,相较之下,我更想先处理自己的疲累与困倦,也可能,是那建立在高度自我要求基础上的愧疚感在我把花瓶砸碎的时候,也一起消散掉了吧。
    不难的。
    这其实,也不难。
    我睡了长长的一觉。
    直到下午,日头往西,我醒来,简单洗漱了一下,去了庾璎店里。
    庾璎应该是刚吃完麻辣香锅之类的东西,空气中有种浓郁的花椒辣椒香气,我刚进门就闻到,于是抽了抽鼻子。
    庾璎招呼我:“哎?你婆婆刚刚来了。我说你没在。”
    她正在干活,探出头,目光绕过她面前的客人,示意我看向沙发,上面搁了一个无纺布的袋子,鼓鼓囊囊。
    我打开来看,里面竟是一个枕头,很重,揉起来沙沙响。闻得出,里面是荞麦壳和艾草,边缘处有针脚痕迹,应该是自己缝的,而且枕面上的图案是一整块,十字绣,我把手抚上去,感觉不到什么突兀的纹理,我想这应该是梁栋妈的手艺,一等一的精湛。
    图案是一只翠绿色的鸟,站在花团锦簇的枝丫之间,望着不知名的方向。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我迅速翻找出梁栋妈的微信,我以为我是错过了她的消息,可是并没有,直到我发了一句“谢谢阿姨,枕头我收到了”,梁栋妈才给我回复语音。那边很吵,她应该是正在活动室排练,有些气喘吁吁,她说:“不客气呀乖宝,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过公历生日?那应该就是今天了,枕头助睡眠的,我看你平时总熬夜,可不好这样,等老了,毛病全找上来了......”
    梁栋妈之前找梁栋问过我的农历生日,说是要给我们算婚期,然后她便记住了。
    我以为她会邀请我回家,却没想到电话那边一阵忙乱,梁栋妈说要开始排练了,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说过,不再干涉我和梁栋之间的任何事,说到便做到,我很感激梁栋妈,只是手里抱持着沉甸甸的枕头,一时间还有些踌躇。
    庾璎正在帮客人涂指缘油,悄不做声,等到把客人送出门,路过我身边,用肩膀撞了我一下:“你今天过生日啊?为什么不说呢?”
    我笑,这种事,哪有好主动提起的。
    庾璎便露出一副不理解的神情,说我怪矫情的。我反问她,你呢?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她则摆摆手:“我不过生日,我不爱过生日。”
    我说,那我也不爱过。
    “那不行,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要有点动作,咱得过出点动静来。”
    然后在我的一脸不明就里中,庾璎拿起手机开始“摇人”??
    “佳佳,你今天忙不忙?不忙早点收拾,然后来我这......我一会儿给李安燕打电话,哦对,你带个蛋糕过来,你小乔姐过生日......”
    -
    我的生日是2月28号,具体到时间的话,是深夜。
    妈妈曾和我开玩笑说,是我在羊水里便不会算数,偏偏要赶在二月的最后一天,但凡再拖两个小时,就是三月生了。
    爸爸在一旁帮我剥蟹,插蜡烛:“那是女儿心疼你,你当时早上八点去医院,到了半夜都没生下来。”
    那个年代没有无痛分娩,妈妈又听了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的意见,坚持顺产,最终的结果就是,我让妈妈遭了一天一夜的罪之后,终于肯从妈妈肚子里来到妈妈怀里。
    我婴儿时候很壮实,从不像邻居家的小孩子总时不时往儿科医院跑,所以妈妈帮我切蛋糕时欣慰地叹口气:“是呀,乔睿从小就懂事听话。”
    可紧接着第二句,便使叹出的那口气往下坠,坠着沉沉:“唉,可是怎么越长大越回去了呢?反倒开始让爸爸妈妈为你操心了,是叛逆期吗?小时候多乖呀,现在可不如小时候懂事了......乔睿,你班主任跟我说她没收了你的MP4,妈妈本想再给你买一个的,但想了想还是算了,你太没自制力了,娱乐会影响你。等你中考结束,如果你能考上重高,妈妈考虑一下......”
    ......
    我其实从不觉得我有过叛逆期。青春期的摩擦固然会发生,但也都是和父母之间轻飘飘的你推我搡,连皮毛都不曾伤及,但在妈妈眼里,那或许是很严重的交锋。
    我听到一个说法,因为儿女的生日是妈妈的受难日,所以在庆祝自己生日之余,也要记得送妈妈礼物,我攒了点零花钱,初中时的零花钱并不多,勉强能给妈妈买套护肤品,我还额外加了二十块,买的礼盒装。我当时幻想的场景是,我把护肤品捧到妈妈眼前,然后得到一句“我们宝贝长大懂事了”的评价,可惜事与愿违。
    后来妈妈好像没有用那套护肤品,也好像用了。
    我记不太清了。
    小时候在家过生日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后来谈恋爱了,是和梁栋,如我一般清高又狭隘的人,以前很抗拒和不够亲近的人分享人生的重要时刻,我从未和朋友们一起庆祝过生日,这是第一次。
    我没有设想过,我二十八岁的生日竟是这样的场景,
    其实人也不多,就是我,庾璎,佳佳,还有李安燕,我们四个,在庾璎的店里。
    李安燕外婆病了,在镇上医院住院,庾璎前几天晚上去医院就是帮李安燕的忙,我之前并不知晓,今天看到李安燕脸上的确有明显的黑眼圈,方知是照顾病人太累了。
    佳佳做了个蛋糕,奶白色的底,浅浅的颜色,不是现在流行的插件蛋糕,每一朵奶油花都是手工裱的,用了各种各样的裱花嘴,看上去每一朵花的花瓣都不一样。
    佳佳挽着我的胳膊笑眯眯:“小乔姐,我不是不舍得给你用插件,而是这种老式的奶油花样才考手艺呢,我以前在家的时候不爱跟我妈学做蛋糕,尤其是抹面,我手不稳,抹出来像拆迁似的,后来认识我师父,跟我师父学,反倒是把裱花抹面的手艺学得特别好,跟你显摆显摆。”
    庾璎出去买饮料和啤酒了,拎着袋子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这一句,朝我撇撇嘴,意思是,你看她,又能耐了。佳佳看见了,也不恼,就对庾璎咧开嘴乐,被庾璎照着脑门敲了一下。
    李安燕靠着沙发则频频打呵欠,怀里抱着梁栋妈送我的艾草枕头,时不时俯身闻一闻:“小乔姐,你这个枕头闻着,我好困啊。”
    庾璎不让她偷懒,把她从沙发上拽起来:“去,去隔壁帮我拎桶水去,把桌子擦擦,地拖一拖。”
    “我去我去,”佳佳撸起袖子,却被庾璎推往另一边,“你让她去,你有你的活,你去上次咱们喝酒那家饭店打包几个菜回来,你小乔姐爱吃......”
    “爱吃他家的拌菜!我去买!”佳佳一改慢悠悠的语气,着急抢答。
    我反倒成了最茫然也最闲的那一个。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喜欢那家饭店的拌菜,后来忽然明白过来,庾璎那样细心,她的朋友也都是和她一样的人,她和佳佳那天都喝了酒,但依然悄不做声地注意到我的筷子多往哪边伸。
    我有些自惭形秽。
    放在以前,如果我身边哪位同事有类似观察别人的习惯,我会不免俗套地给他贴上“情商高”“城府深”“实难交心”的一些带有负面意义的标签,这是多年高压职场环境给我的警示,二十四小时闪烁的警示灯下,我不会去想,或许这世上就是有人这样热心又细心,她的行为出发点是真诚的,丝毫不掺假的,并非图利的。
    就像庾璎,就像佳佳。
    我被庾璎按着肩膀坐在沙发上,她说从小爸妈就告诉她,寿星过生日当天是绝对不能操劳的,就是要把自己好好地“供起来”。
    我左看右看,好像确实再没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李安燕从隔壁拎了桶水,我替她撑着门,她一边涮拖把一边问我:“小乔姐,你那个枕头上的鸟挺好看的,像我,燕子。”
    她指指自己:“春天嘛,小燕子,我也是春天生的,我外婆给我起的名字,平安的燕子,安,燕......”
    “你家燕子绿的啊?”庾璎呛她。
    “你从头到脚真是一点艺术细菌都没有,联想懂不懂?小燕子,穿花衣,懂不懂?你这审美开美甲店,这些年没客人砸你玻璃吗?”
    李安燕嘴皮子了得,庾璎很少吃瘪,但次次都撞在李安燕这里。她这会儿盯着李安燕弯着腰的后脑勺,目光灼灼,显然在思考如何回怼,李安燕那边却已经唱起来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这是我小时候听过的儿歌,我惊讶小我足足十岁的李安燕竟也会唱,就是稍稍有些不符旋律。
    庾璎却好似终于找到了进攻方位:“你外婆教你的?”
    “嗯呐,小时候我外婆哄我唱,我......”
    “你跑调也是油婆教你的?”庾璎嘿嘿笑,笑得心满意足,李安燕脸上被卡住的表情让她愉悦极了。
    “两句拐到通堡去了,”通堡是什蒲隔壁的镇子,“再有两句你就上北京了,有出息了,再来两句,哎,出国了。”
    “庾璎你幼不幼稚!”
    “呀,不忘本,中文还是很标准的嘛。”
    李安燕撂下拖把就冲过去了,结果因为个子比庾璎小,力气也没庾璎大,被庾璎反手制住,两个人就像学校里打闹的小孩子一样,险些把桶里的水踢翻。
    庾璎有时会显出超越年龄的人情世故,有时又会像李安燕说的那样变得幼稚,还有些执拗,具体表现为,她喜欢逞口舌之快,嘴上不服软,尤其喜欢劝说别人。有的客人因为指甲样式犹豫不决,庾璎会果断提出自己的意见,如果客人听了劝,庾璎就很高兴,如果不听,庾璎便会念念不忘,送客人出门时还会提醒:下次来一定要试试我说的那个颜色,你一定要听我的呀。
    “庾璎你哪都好,就是嘴巴太欠了,而且蛮不讲理。”
    面对李安燕的评价,庾璎更中意前半句,并一边拖地一边要求李安燕详述:“你讲讲,你讲讲呗。”
    “讲什么啊?”
    “你讲讲,我都哪好?讲讲,求你了,我可爱听人家说我好了。”庾璎拖地拖得更起劲了。
    “......无语了我。”
    李安燕擎着她的白眼绕道,躲到我身后来了。
    下个月才满十八岁的李安燕,其实也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
    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可爱一词在东亚文化圈中已经成为一种审美推崇,不只是外貌,还有内在,可爱这个词多用来形容一种富有吸引力的“不完美的笨拙感”。(注)
    我倒不是这样理解的。
    我之所以要用可爱这个词,是因为我在心里对其解释为“可以被喜爱”,即身上的一些特质招人喜欢,就比如,庾璎整天吐槽李安燕这小丫头爱偷懒,耍小聪明,性格太尖锐,但我还是觉得李安燕有她的可爱之处。她活泼,机敏,表面上凡事都不在意但心里拎得清,洒脱,不记仇,每天都和庾璎你一句我一句地来来往往,可没有哪一次是真的红过眼。
    中午没客人,庾璎吃完午饭缩在小沙发上睡觉,李安燕看见了,会帮庾璎拖个凳子来放脚,再帮她盖件衣服。
    人是立体而多面的,不是像cd光盘那样只有正和反。
    或许是因为从前我交朋友从来都是泛泛,偌大城市里,人与人的相交只有一个星尘般的小点,我也犯不着去了解对方更多。
    “A是个工作中很强硬的人,性格不好”“B原谅了她出轨的男朋友,所以她很愚蠢”“C是985直博出身,读书很灵光,说明她非常聪明”,类似种种,我与对方的交集决定了我看对方的角度,但,那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角度而已。角度背后,才是更加丰盈的血和肉。
    我来到什蒲以后,或者说,是认识庾璎、和她亲近起来以后,因为日日相对,我不得不一览一个人的全貌。我上一次这样走进一个人,还是梁栋,我们是最亲密的伴侣,这是必要的,如今我意识到,其实交朋友,也是同理。
    管中窥豹是个褒贬义都含有的词汇,并不适用于人与人的关系,多数情况下,只是一叶障目。
    这一晚,我面对着漂亮的蛋糕,坐在庾璎用两张长条桌拼成的方桌前,嗅着奶油还有饭菜的香气,吹熄了我二十八岁生日的蜡烛。
    庾璎起身去开灯。
    灯光重新亮起。
    我眼前的三个人,其实与我相识都不过一个多月,但她们在为我鼓掌,为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二十八个年头而鼓掌,即便我一事无成,即便我认为自己的现状简直可以用一句糟糕透顶来形容,但佳佳说:“小乔姐,你真的很厉害,我很羡慕你,我觉得你是我努力的目标。”
    我又想起我刚刚关于“管中窥豹”的感慨,于是追问佳佳,你羡慕我什么?
    佳佳的回答不出我所料:“你就是很厉害啊,你看,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我光是翻你的朋友圈都眼馋呢。我只比你小一岁,你别笑我啊,我还没出过省呢。”
    我和佳佳解释,其实我也不想,我甚至害怕坐飞机,但因为我要经常出差,去见客户,硬生生克服了自己的恐高。
    我常常忙到要连轴转,在陌生的城市订了酒店却只来得及去放下行李,床都沾不上。
    熬通宵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你也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啊,”佳佳当场打开我的朋友圈来反驳我,“你看这张。”
    她举例的那张照片我记得,那是我有一次到重庆出差,落地之后在机场看到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解放碑不相信眼泪”,我觉得有趣,还有点搞笑,更因为我很久没休假,刚巧在飞机上刚忍过了一场眼泪,如今看到这块牌子觉得命中注定,便拍了下来,发朋友圈。
    这种不配详细文字不摆精美九宫格的朋友圈注定没有收获很多点赞,但,佳佳看到了,她说,这张照片构图还挺漂亮。
    “小乔姐你看,你有很厉害的工作,的确很辛苦,但月薪一定很高对不对?这是你该得的回报,你得到了回报,”
    佳佳一条一条掰手指头。
    “你说话好听,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是很有条理的,我很容易听得进去。”
    “你长得也好看,我第一次见你就这么觉得了,虽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但真的很漂亮!真的!”
    “你可以一个人在那么大的城市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这说明你生活能力也很强。”
    “对了对了,你还会做饭,上次馄饨交给你煮,煮得很好吃。”
    ......
    “......”
    听到这里的我扶额。
    佳佳爸连馄饨调料都准备好了,我实在不知道把水煮开、馄饨扔进锅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对,而且小乔姐你身上永远是香香的,你自己没发现吗?”李安燕也插言。
    她原本坐在我左手边,然后往我身边靠了靠,“而且你还有男朋友,你跟你男朋友感情那么稳定,你们......”
    “李安燕!你拿过炸肉那手别往你小乔姐袖子上蹭!”庾璎在这时开口了。
    我看了她一眼,我们的目光刚好对上。我知道,庾璎是在截李安燕的话。
    李安燕前几天忙家里事,并不知道我的感情变故,在她眼里,大概我仍手握一段稳定令人艳羡的甜蜜爱情。
    哦,还有佳佳。
    佳佳对我的了解也是片面的,她通过我出差忙到连轴转也会发朋友圈,来推断出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好像我就是她幻想的另外一种人生,电视剧一般光鲜亮丽的都市职场生活。
    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其实也有过犯很低级错误而被上司从头指责到脚的时候,我也有过春节不愿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足七天睡了吃吃了睡,昼夜颠倒不洗脸,靠吃零食来解压,当彻头彻尾“老鼠人”的时候。
    我也有过因为不舍得放弃一些东西,而强逼自己吞下窝囊气的时候。
    我说,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好。
    佳佳坐在我右手边,她看着我,问我:“小乔姐,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说:“我觉得佳佳是一个很努力,很踏实的女孩子。”
    你总说自己笨,不聪明,什么都比别人慢,但就算慢一些,还是会到目的地。你看,你的美佳烘焙不是开得很好吗?
    我被人否定过,我知道那滋味不好受,所以我真的很担心佳佳也会委屈,想替她开解,可佳佳似乎并不需要。
    她反手把我的手背盖住,手心温度传来:“小乔姐,你总是夸我。”
    我说,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的优点。
    人不是片面的,是有很多角度的。
    “对呀,小乔姐,那你为什么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优点呢?”佳佳说,“你会从很多个角度看别人,为什么不从很多个角度看自己呢?”
    李安燕又往嘴里塞了块吃的,她的用词就比佳佳要锐利多了,就和她的性格一样,她说:“佳佳姐的意思是,小乔姐你有点迷糊了。不过人都是这样的嘛,看得清别人,看不清自己。”
    她视若无睹庾璎的眼刀,帮忙把蛋糕附的小塑料碟叉一一拆开,在我们面前依次摆好:“我就从来不会这样想,太谦虚了是干嘛呢?好就是好,我就是觉得我很聪明啊,长得也不赖,性格也很好,我不会藏着掖着我的优点,在我眼里,我最厉害了,我对我自己特别满意。”
    多么自傲的一番话。
    但我却听得很舒服。
    我觉得这就是李安燕会说出来的东西。
    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庾璎这次也没有驳李安燕。
    看上去,她似乎也很认同。
    “是人都有优缺点,我们不能守着那些不好的东西过日子,多看看别人身上的好处,也多看看自己的。这才轻松嘛。”
    最终,庾璎做了总结陈词,颇有些“粗鲁”,还很有道理,
    “当然了,朋友的作用,就是帮你扒开你的眼皮。”
    ......
    庾璎举了今晚的第一杯酒,在我们各自吃下一块蛋糕之后。
    佳佳的蛋糕做的漂亮,抹面平整,花朵挺立,奶油顺口,蛋糕胚也很香,我夸了一句,佳佳虽然也认可自己的手艺,但被人这样当面夸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李安燕则伸出手,在佳佳面前打了个响指,说,喂,今晚不许假装谦虚,别人夸你,你就要开心领受,说谢谢就完了。
    佳佳低头抿唇,最后噗嗤笑出来:“好吧,谢谢......其实我也觉得,我现在做蛋糕造型好像比我师父还厉害呢。”
    我们一齐笑起来。
    大概是先有了香甜蛋糕的铺垫,我今晚再次尝试了当地的啤酒,龙山泉,好像真的品出了一丝好味道。
    庾璎喝酒很快,她笑说,这就对了,我说的没错吧,开心的时候,酒才是甜的。
    什蒲入夜那样迅猛,黑沉倾覆,外面的街道再次陷入安静,周边门市早都打烊了,只剩我们,只剩庾璎的店,仍满斥光明。
    我的生日,成了我们四个人的茶话会,中心主题就一个??互相夸奖,互相表扬。
    毫不吝啬地,真诚地。
    从小被教育要内敛,柔软,谦逊,温和,忽然间接受到这么多好听入耳的话,整个人会有一种掉进蓬松云彩中的虚浮感与不真实感。当然,我不否认,也是舒适的。
    发言最多的是李安燕,她喜欢夸奖别人,也喜欢夸自己,夸起自己来更是从不嘴下留情,她说自己最近在医院照顾外婆,已经和护士们熟悉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天生人缘好,天生就有招人喜欢的能力。
    “小乔姐那词儿怎么说的来着?可爱,哦对,我就很可爱啊。”李安燕说。
    其次是庾璎,她那样细心,也很擅长发现别人身上细微的闪光点,并且愿意开口。
    相比之下,我和佳佳还是有那么一点放不开。
    一杯啤酒下去,佳佳抹了抹嘴,忽然说起来:“哎,庾璎姐,你还记得园子吗?园子姐。”
    庾璎从杯口抬眼,眼神闪烁。
    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是庾璎第一个徒弟,是个傻姑娘。
    园子也有很多很多可被夸赞的优点,光是庾璎讲述的那故事里就有不少,朴实,勤劳,善良,心灵手巧......若说缺点,当然也有,大概最大的缺点是盲目吧,为了爱情,太义无反顾了。
    “我其实这么多年一直瞒了你一件事,我跟你说实话吧,”佳佳搓着手,“其实吧,我一直跟园子姐有联系呢......”
    我愣住了,李安燕也愣住了,我们一齐看向庾璎。因为在庾璎的讲述里,后来园子离开了什蒲,就杳无音讯了,茫茫里,她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怎么,还有消息?
    庾璎显然也怔愣,她仰脖把啤酒喝了,然后把杯子顿在桌上,皱着眉头问佳佳:“什么意思?”
    佳佳尴尬了。
    她怕庾璎生气。
    “就是......其实那时候,园子姐离开什蒲以后换了手机号,但后来她悄悄联系上我了,她担心她给你留的那钱你不肯要,所以问问我......再后来,我们就加上微信了,我现在还偶尔会给她朋友圈点个赞什么的......”
    ......
    庾璎果然生气了。
    她没有说话,但用牙开了一瓶新的啤酒,不喝,就放在手边,然后望着玻璃门外黑漆漆的街道。
    我们都不敢说话,呼吸都不自觉变轻。
    直到庾璎收回视线。
    她好像也刚刚调整好情绪,很久才重新开口:“她联系你,那为什么不联系我?”
    “她哪敢呀!她在电话里哭着跟我说,她对不起你,你有情有义的,是真心为她好,是她不识好歹。她说你当时拿着拖把杆挡在她面前的那一幕她会记一辈子,但也是因为这个,她才不敢再出现在你面前了,她怕你不会再搭理她,毕竟她挺......”
    “挺蠢的,是不?”庾璎忽然笑了,灯影一晃,她仰头,抹了把脸。
    “嗯,园子姐也知道,但是感情这事.......不不不,不应该说是感情,应该说人,有些亏是一定要吃到嘴里去的,别人说什么都没用的......”
    “这话园子说的吧?”
    佳佳点点头。
    “她现在呢?在哪呢?干什么呢?”
    一眨眼,庾璎认识园子,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还那么蠢吗?”
    “没有没有!”佳佳说着就翻开手机,“园子姐后来去了南方,也是开美甲店,没败了你的手艺,而且她好厉害的,店越开越大,后来变成了品牌店,再后来好像又和别人合伙开了公司,做轻医美......”
    ......
    我从未见过园子,那个令我唏嘘的故事的主人公。
    但我有幸,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后续。
    庾璎拿过佳佳的手机,先是翻了翻园子的朋友圈。
    园子如今定居在杭州,她最想去看的西湖,如今抬脚便能到。
    她曾经的人生理想是和爱人攒够养老钱,过四处旅行的日子,庾璎还记得。
    她想去新疆火焰山,想看看那是不是真的那样热,像西游记里说的那样,庾璎往下翻,竟真的看到园子前年的发的照片,定位吐鲁番,巨大的气温计数显示地表温度62度。
    园子戴着墨镜和遮阳帽,笑得很灿烂。
    庾璎仍旧是风风火火的利落性子,接着酒精的加成更甚,等佳佳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点开那张自拍瞧了瞧,然后,直接把视频电话拨了过去。
    “哎!”
    佳佳伸手去拦,被李安燕按下去了,朝她摇摇头。
    安静。
    很安静。
    直到,视频电话通了。
    那边声音很清晰,一道女声,说了一句“咦?”然后便重新陷入了寂静。
    庾璎眼睛有点红,大概是因为喝了酒吧,她把佳佳的手机立起来,放在桌子上,确保自己的脸出现在摄像头里,然后,静静看着屏幕里的人。
    她坐在对面,我其实并不能看见屏幕里园子长什么样子,也不知园子作何反应,但我能听见声音。
    我听见园子那声疑问之后,经过漫长如死寂一般的安静过后,终于开了口。
    声音和庾璎描述的一样,清脆,好听。
    她说:“姐。”
    ......
    -
    我不知如何形容这个夜晚。
    好像一切形容词都显得单薄而寡淡。
    在这个溢满奶油香和啤酒花甜的晚上,我守着桌子一边,用不清晰的声线说了很多很多话,佳佳也是,李安燕也是,庾璎更是。
    我不会觉得这些话是无关紧要的废话,那些相互的夸奖真的很动听,那些赞扬的声音即便稍显虚浮和夸大,我也觉得悦耳极了。
    我当然不会因为一些夸赞,就摒弃自己所有的自卑,磨灭自己心里所有用来自戕的尖刺,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它似乎充当了一种类似粘合剂的作用。
    早上,日出时,我把那只大肚花瓶亲手砸碎了,在溶洞口。
    深夜,热闹里,我又把那些碎片一一拾起了,把它们重新黏合在一起,不过不再是大肚花瓶的形状了。我希望我把它们黏成一扇门,或是一扇窗,我可以透过其中,真真正正看到我自己,然后欣赏,平和而自如地,欣赏我自己。
    我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对吗?
    乔睿,其实也没那么差,至少在一些人眼里,我是发着光的。就和抬起头,悬着的月亮,或太阳那样。
    庾璎后来喝醉了,但和园子的视频始终没有挂断,我见证了她们时隔多年重新相遇的全过程,庾璎撑着脸,瞪着眼,问屏幕里的园子:“我其实就想问你一句话,就一句,你当初,到底知不知道你那镯子是假的?”
    园子笑了,笑得很轻松,很欢畅,声音仿佛破土而出。
    她说,姐,我一直没告诉你们,我家是做什么的。
    我爸是开打金铺的。
    你知道打金铺吧?
    我从小就经常看我爸干活,不吹牛的说,什么首饰拿到我手里,我掂一掂,就知道它是真是假,掺了多少。
    李安燕小声地感慨:“天呐......”
    天呐。
    我也随之恍了一下神。
    所以其实,园子一早便知道那镯子是个假货,只是便宜的沙金而已,但她不说,因为那时的园子坚信情比金贵,她知道是男朋友中途把妈妈给他的金镯子掉包了,为的是卖了,换一笔自己出去做生意的资金。
    园子觉得,他是在为他们的将来打算。
    即便他的方法她并不认同,但,她愿意说服自己,即便那个镯子是假的,即便真的那一只没戴在她的手腕上,园子也觉得没关系,至少,也算是用在了她身上吧。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事情。
    后来,园子再也没有办法骗自己,一个会一而再再而三和她拳脚相向的男人,是真心爱她的。
    就像她爱他那样。
    庾璎没有问园子,她跟他离开什蒲以后又吃了多少苦,两个人又是什么时候彻底分开的,不重要了,都过去了,就像园子说的那样,有些亏是要自己吃过了,且记住了,才不算白走这段路。
    园子如今有自己的事业,她仍然勤劳而努力,却不再是那个不听劝的傻姑娘了。庾璎觉得,还挺欣慰。
    话都说开了,再无隔阂,她开园子的玩笑:“我听佳佳说你生意做得不小啊。”
    园子也笑。
    隔着手机,她举起了自己的手腕,一个金镯子,金灿灿的,沉甸甸的,晃了晃:“姐,这是我自己买的。”
    “保证是真的。”
    ......
    我抿了一口啤酒,终于想到了。
    我想到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夜晚了。
    与此同时,零点已过。
    如果按照岁岁年年这样把人生切割,我无疑迈入了新的一岁,新的阶段,虽然我眼前的路仍是未知,但,我的惧怕和恐慌少了很多。
    我没能在今早拍到日出的瞬间,但我拥有了同等价值与意义的珍贵一刻。
    是这个夜晚。
    这大概是我来到什蒲以后,最畅快自在的夜晚。
    我想,不论过去多久,每当我想起这一晚,都会回忆起蛋糕,奶油,啤酒,笑声,还有李安燕嘲笑庾璎酒量一般、庾璎起身要拽李安燕头发、佳佳夹在中间调停反倒被绊倒了的荒谬一幕。
    我在一旁撑着桌边,笑到弯了腰。
    还有。
    还有缠绕在我耳朵与大脑之间的那些真诚的夸奖,那些令人如乘云端的鼓励。
    真的很重要。
    那些夸赞与肯定,我无比需要。
    我会记得它们。
    娑婆界之中,我想,这就是我的八正道。
    纵然我以后仍避免不了经历很多被否定的时刻,但,正如李安燕所说,正如庾璎和佳佳劝说我的那样,不论怎样,不论有多少杂音喁喁压着我肩颈,我仍要试着肯定我自己。
    乔睿,你很好。
    很多人都觉得你很好。
    要将角度放宽,正视自己,不要只盯着那些斑斑点点瞧。
    乔睿,你哪里都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一定有迈过当下的能力。
    乔睿,你很可爱。
    你非常可爱。
    我闭上眼睛,我的心喧嚣不停,而在这片喧嚣里,我重复呢喃着这句话,这个词。
    我知道,我获得了一些力量。
    在这个无比可爱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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