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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一只偷油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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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没什么客人,庾璎晚上还是提早打了烊,她要去医院。
    李安燕下午就已经在医院了,这段时间她不常待在庾璎店里,即便在也是魂不守舍,庾璎便说,你先走吧,去守着去,我晚点就到。
    李安燕惶然回神,嘴巴动了动,朝庾璎点了点头,一句谢谢说得磕绊,音调又低,似是说不出口,好像手机震动。
    庾璎这次没有抬杠,只是伸手把李安燕肩膀上的碎头发摘走,然后抬抬下巴:“走吧。”
    转过身,对我说:“死丫头,骨头硬着呢。看没看见?跟我说声谢谢,就像被掐了脖子的鸡。”
    我帮庾璎收拾,一边把用完的美甲工具扔到消毒柜,一边问她:“你和李安燕外婆很熟悉吗?”
    其实我更想问的是,李安燕家里其他人呢?为什么要你一个外人去帮忙?何况是照顾病榻这种事。我担心这样直接问有些不礼貌,但庾璎主动帮我答疑:“熟啊,那可太熟了,什蒲统共才多大?我跟李安燕她外婆,还有她妈都熟。她家没什么其他人,就这娘仨......等我有空跟你细讲。”
    我说,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医院吧?
    庾璎看向我,眨眨眼:“我看见你跟你对象发消息了,我以为你今晚要回家。”
    我说,回哪个家?谁的家?
    庾璎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没说什么,只是捞起外套和包,揣上钥匙:“那走吧。一起。”
    -
    庾璎之所以认识李安燕的外婆,一是如她所说,什蒲太小了,二是因为,李安燕的外婆在什蒲其实算个“名人”。
    “她是个.......怎么说呢,神棍?”庾璎挽着我的胳膊往医院走,她告诉我,“你去打听打听,在什蒲谁不知道刘婆呢。”
    刘婆就是李安燕的外婆。
    没人知道刘婆的名字,反正这么多年都这么喊的,二十几岁时来到什蒲时叫刘婆,年近古稀即将离开时还叫刘婆。后来我看到了病床尾的资料卡才知道,刘婆其实根本不姓刘。
    刘婆在什蒲开了一家店。
    她的店没有门头,没有铺子,开在家里,平时谁家有白事便会找上门,刘婆做纸扎活很厉害,纸人纸马,金山银山,庾璎说她观察过刘婆叠元宝,速度几乎快出残影,明明一双手的十指短短的,圆滚滚的,偏偏能那样巧。
    “什蒲,还有通堡,这几个周边的镇子,谁家有白事,或是老人过周年什么的,都在刘婆这订纸扎,因为活快,活好,”庾璎说,“不过这几年也受了点影响。”
    我问,什么影响?
    我其实想不出红白事这种涉及人生必经之事的生意会受到什么影响,都很安稳才对。
    庾璎说:“受网购影响呗!你看没看见过网上卖的纸活?可花哨了,苹果手机,电脑,大别墅,奔驰,这都小儿科,还有给烧麻将机的......真要命,你说半夜要是祖宗给你托梦来找你,说他们在那边三缺一,你害怕不?”
    我被庾璎逗笑,绊了一下。
    我说,这种也可以进货来卖的吧?
    “刘婆不干,可能是利薄,放家里都不够占地方的。但她不这么说,她告诉大伙儿这种都是打印的,不是手工做出来的,即便烧了祖宗也收不到。你们还是来买我做的吧。”
    庾璎转过头问我:“你信这些不?”
    我笑,摇摇头。
    “是,我其实也不信,但有的时候吧,你明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想找个寄托......一旦天上人真能收到呢?”
    庾璎说,刘婆平时除了做纸扎活,也会帮人看八字,姻缘什么的。
    也是因为这个,庾璎才说刘婆是“神棍”。
    我到这时才在脑海中把一些信息联系起来??庾璎当初开店,指艺缘是找人批过的店名,梁栋妈也说她找人帮我和梁栋算了合适的婚期,她还说梁栋小时候体质不好总生病,算命的说他是“童子命”,不仅如此,还有佳佳,佳佳妈妈因为佳佳小时候总比别人反应慢半拍而不得不寄希望于一些玄学,算命的好像也是这样说的,说佳佳是神仙身边的小童女,下凡历劫来了......
    想到这里我再次忍不住笑,什蒲到底是什么好地方,不只蒲公英愿意随风落于此处,就连神仙们都爱往这里跑。
    庾璎听完大笑:“对!都是刘婆,我们找的都是刘婆,哎呀,还是那句话,谁不知道是假的呢?其实就是找个慰藉,人一辈子难免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儿,你坐在那个坎儿里就想,怎么是我呢?凭什么是我呢?这时候就需要有个人告诉你,哪怕是骗你,不是命运不公,也不是你有问题,而是老天爷那头出了点儿小差错,跟你开了个小玩笑,你信我,马上就能过去了,一定能过去的......”
    镇上医院非常小,病房不多,资源有限。要治病的人都会先去外面,去大医院检查和治疗,回到镇子里住院的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个人已经时日无多,求个落叶归根。
    刘婆就是这样的。
    医院陈设陈旧,积尘可闻,我跟随庾璎一起走进病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老人。
    我注意观察了刘婆贴着留置针的手,根本不像庾璎说的那样圆而胖。
    病气夺走了所有精气神,并浮于苍老皮肤,她的手和脸都干枯削瘦,显现出蜡黄不正常的颜色,唯有被子下掩盖的肚子鼓而涨,好像一个球,庾璎告诉我,刘婆是肝硬化多年又查出了癌症,市里省里的医院也都去过了,已经没有治疗意义。
    刘婆显然和庾璎很熟悉,见庾璎进门时只拎了一个小包,嗓音颤悠悠地问:“你没给我带?”
    庾璎装傻:“带什么?”
    “你不是说给我带瓶啤酒?”
    庾璎朝隔壁病床的家属笑笑,把包放下,然后拖了个椅子给我,示意我坐一下。
    “没买着,食杂店没进货。”庾璎说。
    刘婆歪着靠在枕头上,眼眶深陷,眼睛倒不似重病之人那般雾蒙蒙,看人的时候会紧盯。
    “你怎么不说啤酒厂黄了呢?”她问。
    庾璎一拍手:“哎,你咋知道呢?你可说对了,厂子黄了。”
    刘婆深深吸一口气,却又像吸不完全似的,卡住,胸腔起伏着,然后艰难吐出,片刻后像是没力气再和庾璎抬杠,只是嘴唇动了动,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慢慢扭头,把头扭过去,再也不肯理庾璎了。
    庾璎唤靠在窗边的李安燕:“你妈呢?她今天不来吗?”
    “不知道,爱去哪去哪,我还能管得了她?”李安燕似乎颇有微词,但在庾璎“啧”了一声之后,她瞟了一眼我和庾璎,指甲抠着窗台下的暖气片,不情不愿解释缘由:“......明天有人家出殡烧大纸,她回去干活了。”
    “那你也回去吧,熬两天了,今天晚上我替你。”庾璎说。
    “我不用,我不累。”李安燕倔得很,起身走到床头柜,掂量掂量暖壶,把最后一点热水倒出来,“外婆,稍稍抿点热水,你嘴唇又裂了。”
    “那你去吃口饭。”庾璎支使她。
    “不饿,一会儿去食堂打回来一起吃吧。”
    刚刚把脸转过去的刘婆这时又转了回来,她听到了对话,朝着床尾突然开口:“我要吃炒豆芽!”
    庾璎愣了下,问李安燕:“今天医院食堂有炒豆芽啊?”
    李安燕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转过身对刘婆说:“好,我去饭店买。”
    刘婆却不依不饶:“我要吃你妈炒的豆芽!你让她在家炒了给我端来!还有昨天,我说我要吃炖鱼,我要吃她炖的鱼,鱼呢!”
    “她没空!你没听见吗!她在家干活,没空给你炒豆芽!”好像突然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情绪爆发点,李安燕原本挺平静,对外婆态度也很温和,可这会儿手攥拳垂在身边,突然朝着病床大吼,“她也没空给你炖鱼!要么我去饭店买,你凑合着吃,要么就别吃了,你自己说!”
    一老一少,一个缩着脖子,像是被突然的吼叫吓到,下巴躲进在被子里,只留一双深陷的眼睛打量外面,一个站在床尾,肩膀一耸一耸,像是积攒了很久的气压抵在胸口,如此对峙许久,终究还是李安燕率先泄气,她的肩膀不再耸动,在她喊叫的时候,整个病房的人无一作声,隔壁病床的病人还在摩挲着手里的佛珠,像是对此见怪不怪。
    李安燕个子不高,还有点未脱的稚气,但从背后看,碎发堆积下的细脖颈挺得很直,不塌,一个稚气的少女,我这样想着。病房里安静的时间里,她也在调整情绪,最终声音缓和下来,说:“我去买饭。”
    庾璎这时又站了出来,对李安燕说:“你在这陪着你外婆,我去吧。”
    她拎起外套问刘婆:“除了炒豆芽,还吃什么?我一起买。”
    刘婆将半张脸重新从被子边缘探出来,不再计较刚刚的拌嘴,朝庾璎咧了咧嘴:“就要炒豆芽,别的不吃。要绿豆芽,不要黄豆芽,炒得脆的,不搁肉,搁肉炒的发腥,不好吃。”
    病人有胃口不容易,即便吃不下几口,但想吃,就是好事。
    “你这老太太倒是会吃。”庾璎都被气笑了,“毛病真多。”
    “哎小庾,你嘴巴太坏了,这样不好。”刘婆这样说庾璎,“你啊你,我知道你,你命带如此,就是个刻薄的人,还小心眼,小家子气,脾气大,说一不二,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你......”
    刘婆的话还没讲完,庾璎把外套往床尾一搭,倒也不生气,还笑眯眯的:“你少在这胡沁。”
    刘婆还在继续:“你这辈子啊......”
    庾璎笑容收起,眉毛一竖。
    刘婆很有分寸,收了口,然后缓缓乐出声:“......你这辈子啊,所有灾劫都过了,小庾,你以后肯定无灾无难,平平安安,大富大贵。”
    -
    我和庾璎一起,先去医院食堂看了看菜色,没有刘婆想吃的,于是去了医院附近的小饭馆。
    这家小饭馆平时迎来送往太多病人家属,提什么要求都能满足,比如少油,少盐,或是有的人在病里忽然忆起什么口味,点名要吃某种做法的菜,也都能照顾到。庾璎把刘婆点的菜告诉老板,一道素炒豆芽,还加了一道豆腐炖鱼,打包。
    老板说,菜倒是简单,就是今天晚了,没鱼了,要是不着急,我现在打电话让水产送过来,你俩多等等?
    庾璎说行。
    我和庾璎在门口一张空桌子坐下,借着等菜的时间,庾璎和我讲起李安燕家里的事。
    其实是我先开口问的,我好奇,刘婆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上去性格很古怪,还有李安燕,提起她妈妈为什么那样激动?
    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几次在美甲店聊天,不经意间谈起李安燕的妈妈,李安燕都表现出不耐烦。
    庾璎劝李安燕回学校上课,李安燕会说:“你别劝了,这些车轱辘话跟我妈说得没什么两样。”
    庾璎说,那是因为我们和你妈一样,都是过来人,是为你好,然后李安燕就会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以无声的态度作为回话。
    这个年纪,和父母之间没有矛盾才是离奇,我并不觉得意外,饶是像我一样快要三十岁的人,不也是和父母在相处之中屡屡相互折磨,多年练习却仍不能精于此道吗?
    并且,李安燕的妈妈和李安燕的外婆,似乎也有一些不能调和的矛盾,这种矛盾通过李安燕的口表露出来的,我只窥到了一个小小的边角,庾璎笑我,说,你怎么被我传染了,和我呆久了,变得和我一样八卦了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
    “李安燕家里的事其实不是秘密,什蒲这么小,谁家砸个碗,不到半小时,整条街都知道了......当然了,我这也是东拼西凑的,你听听就得了。”庾璎说。
    李安燕家里只有三个女人,李安燕,李安燕的妈妈,刘婆。
    这一家子的故事,要从刘婆年轻时讲起。
    -
    刘婆是一九五五年生人,二十几岁时来到什蒲,在来到什蒲之前,她已经辗转过许多地方。
    当地人一开始并不信任她,红白事向来是很传统的,很庄重的,这个看着年轻的孤身女人并不像能“扛事儿”,且什蒲当地有很多口口相传白事习俗,一个外来的,怎么可能事事妥帖呢?但刘婆偏偏就租了一间小平房,在什蒲安定下来了。
    她做纸扎活比别家都快,还精细,干活还不耽误说话,有人搬个小马扎坐在她家门口跟她闲聊,刘婆操着外地口音,回话完全不耽误,嘴不停,手也不停,心里还有数,叠完一筐元宝,说是两百个就是两百个,不信当场数,一个都不差,好像她天生就能一心多用似的。
    这样的人,往往都很聪明,但刘婆真正被什蒲接纳,却不仅仅是因为聪明。
    做这一行,平日里没人叩门,但凡叩门进来的都是家里有丧事,所以做白事的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让客人在店里哭,这样不吉利,谁要是一时没忍住洒了泪,都会被店家请出去:您先出去转转,等会儿再回来,或者您要订什么纸活,写给我,保证到时间到点就出活,其他的不用多说。
    客人也大多都能理解。
    人家是做开门生意的,要是天天满屋都是哭天抢地的,既不好听也不好看,将心比心,不能给不相干的人家添堵。所以一直以来,这条规矩不必言说,人们有默契地遵守着,即便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也会被亲戚或家里长辈叮嘱:去订衣服订纸活的时候可别当着人家面哭,招人烦。
    但,人与人的牵绊是由感情编织着脉络,当一个人离开,一段长长的脉络戛然而止,那份悲恸往往不受控。
    刘婆做生意的第一年,就迎来了一个客人。那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刚进门的时候堪称形容枯槁,看脸和手很年轻,不过三十几岁,但头发已经白了一半。那女人说,她要给刚去世的女儿订纸活,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另有一番习俗,比如纸人纸马、灯彩和幡的数量,女人说,她也不懂,所以要问问。
    刘婆说,行,那你先坐,我给你说道说道。
    一开始还算平静,可当刘婆指着那些花篮盛着的金银山给女人看,女人先是死死咬着牙,而后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眼泪浇湿了一沓黄纸。女人不好意思地道歉,说她坏规矩了,实在是因为她想起了急病离世的可怜女儿,可怜呐,还没过五周岁的生日。
    “我闺女那么小,她还不会花钱呢,我给她烧那么多过去,她要是不会用怎么办?要是那边有人抢她的怎么办?欺负她怎么办?”这样问着,女人双手捂着脸,花白的头发垂在脸侧,也被眼泪浸湿,“赖我,都赖我,我对不起我闺女......”
    其实哪有什么对不起?不过是深陷悲痛里的一位母亲,把老天的不公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既然总要给不幸找个原因,那么归因于自己,让自责浇灌痛苦,原本的痛觉似乎就会麻木些。
    刘婆应该让那女人离开的,应该礼貌地送客,让她在外面转转,调整好心情再回来,但刘婆没有。她只是站起身,把那沓浸湿的黄纸收拾走,然后拿了两个小马扎,一边摆了一个,让那女人坐下。
    “你坐这,慢慢说。”
    这样一来,反倒把那女人原本的眼泪打断了。女人讶异地看着刘婆,后来慢慢明白过来,刘婆留她没什么缘由,真就只是出于好心。刘婆不在意什么吉利不吉利,规矩不规矩,你想哭,你就哭,你乐意跟我讲你闺女,你就讲,我也愿意听。
    刘婆还从屋子里拿出来一本很旧很旧的书,书页都快掉没了,刘婆先是煞有介事地问了问女人的生日,又问了孩子的生日,然后看女人的手相,再让女人掷硬币,然后再去翻书......总归是装模作样地折腾了好几番,最终她问女人:“你信我不?”
    女人肿着眼睛,满脸泪水,不明所以。
    “你要是信我,你闺女现在很好,你要是总这么怨自己,她才不安心。”刘婆有点口音,什蒲的人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老家在哪,自然也分辨不出这是哪里的方言,但她一本正经讲话的时候,语调平稳,言辞利落,透着一股令人安心、信服的劲儿。
    女人望着刘婆,迷蒙双眼有了点光亮:“你真会看?”
    刘婆不回答,只说:“上头是天,下头是地,但人只活在中间。我说你闺女现在很好,你想着她,她也想着你,你俩的缘分还会续,所以你得好好过日子,等着她。你信不信我呢?”
    这样一番话稳稳当当说出来,怎么能不信呢?
    女人瞧着刘婆的脸,像是在确认真伪,瞧了一会儿,再次痛哭出声。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声音闷着:“......嗯,我知道,我就知道,我闺女是想着我的,她是最懂事的孩子了......”
    ......
    庾璎讲到这里,我已经大概明白,刘婆所谓的“神棍”身份不过是个谣传,是他人给她冠的头衔,一传十,十传百罢了。
    正如庾璎所说,大家都没长一双能上天入地的眼睛,瞧不见这人间之外的事,大家也都不傻,不会相信真有漫天神佛,但,有些时刻,有些艰难,是需要一些支撑的。
    庾璎说:“刘婆像是个心理医生。你看她刚刚在病房里跟我吆五喝六的,性格挺古怪,但其实她是个好人,心善,还会劝人。”
    我说,你也像是个心理医生。
    我不是第一天这样觉得了,你真以为大家是冲着你的手艺,才去你店里光顾的?
    庾璎大笑:“小乔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她说:“跟刘婆比,我可不行,和人说话是门学问,尤其是当别人和你诉苦,你得有耐心,我耐心太少了,劝慰别人几句要是还不上道,我可就不耐烦了,但刘婆不会,她是特别特别有耐心的人,但凡有人上门和她说说话,她都很愿意和人家聊。做白活的,一般都有挺多避讳,但是刘婆不管那些。”
    我问,那刘婆除了做纸扎,还会做白事里别的环节吗?比如一些仪式的流程,出殡,或者下葬?
    庾璎摇摇头:“女的不做这些,就算刘婆人缘儿再好,大伙再信任她,也不会让女的做这行,她最多最多就做个纸活,是白事里利最薄的,像人家做白事请先生什么的,这钱她赚不着。”
    ......
    刘婆在什蒲扎下了根,凭着好手艺和口口相传。大家都知道,住在镇西边的刘婆,是个能推会算的,你要是真要求点什么,她不一定灵,但你要是心里有什么坎儿过不去了,去找刘婆“破一破”,就只是听她讲讲话,心里都能宽不少。
    时间一长,有人对刘婆起了更多的好奇。
    有人倚着刘婆家的院门,问:“刘婆刘婆,你今年多大了?”
    刘婆盘纸的手不停:“你看我像多大?”
    也有人问得直接:“刘婆,你家是哪里的?怎么从来没听你讲过你家里人?”
    刘婆也便回得直接:“我在哪,哪就是我家,父母缘浅,没什么好说。”
    当然,也有人是揣着心思的,特别是镇上一些上了年纪脸皮厚的男人:“刘婆,你这么年轻,那你成过家了没?有男人嘛?有孩子嘛?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说到这里时,刘婆便会抬头,把手里正在叠的元宝团一团,直挺挺朝门口扔过去:“行啊,给你辛苦钱,不好叫你白忙活。”
    那男人闹了个红脸,又恼又气,挠挠头,扭头走了。
    没人知道刘婆的家乡在哪里,也没人知道刘婆的身世,她就好像是突然出现在什蒲,就如那蒲公英一般,落在了这里。
    因为她从来都不提起自己的事,即便是和最要好的街坊邻居也不说,所以人们猜测,她是独身的,而一个女人二十多岁不成家,一个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定是有点说法的。只有那么一回,有人说,跟刘婆闲聊的时候,也不知是玩笑话还是怎么的,刘婆自己讲起,她是出过家,又还俗的,在道观里学了这些个纸活的手艺。
    如此一来,刘婆的过往就更神秘,更值得人们探讨了。但当那人追问刘婆更多细节,刘婆却又突然翻了口,说自己是胡说八道的,你要是信了,你就是个傻子,话讲完,开始哈哈大笑。
    她似乎无懈可击。
    她和那些香烛纸钱燃烧带起的灰烟一道容纳着许多段生死过往,接纳着别人的人生,送很多人走完这人间的最后一程,可从来不曾泄露关于自己的半分,一丁点都没有。
    在刘婆来到什蒲后的七八年间,她从未离开过,也没见有外人来看过她,只是偶尔会有邮递员来送信,几个月一封,频率不算高。时间一长,大家好像习惯了,也承认了,这世界上就是有人是孑孓生活的,她成日与自己为伴,也无需亲人,无需伴侣,同样地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和善与邻。
    好像......也不是不行。
    什蒲接纳了刘婆,什蒲的大家也都觉得,刘婆就是刘婆,不必有更多故事作为背书,她就是她自己,一个来到这里、努力在这里生活下去的女人,可是,所谓秘密,就是会在竭力挖掘时越掩越深,反倒是在不经意时,自己冒出头来。
    这一年的夏天,有一日,邮递员照例给刘婆送来一封信件,没什么不寻常,可就在这不久,从不出远门的刘婆竟然关了小院子,上了锁,告诉周围邻居,她有事,要离开几天。
    邻居问她,是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你晾在院子里的萝卜咸菜是不是要帮你收?
    忘了刘婆是怎么答话的了,她行色匆忙,颇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根本就不在意她的萝卜。
    刘婆走了。
    这一走,足足有半个多月。
    什蒲冬天长,夏天短,那年夏天最后一场暴雨落下后,秋风就又起了,跟随秋风一起回到什蒲的,还有刘婆,她回来了,手边还牵了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根本没有人诧异过刘婆领回来的这个小姑娘是谁,甚至连询问都没有,大家都是那样有眼力见的人,只消一眼,便看得出,那小姑娘的五官长得像是和刘婆一个模子拓印下来的。
    那是刘婆的女儿。
    刘婆有女儿。
    她竟然有个女儿。
    果然吧,看吧,没错吧,镇上的一些人开始感慨,感慨自己的推断果真没有错,那样年轻的长相又不差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成过家?只是既然有家有孩子,为什么这么多年抛家弃子的,独身一个人来到什蒲,这天南海北的山窝窝?
    这样一想,仿佛透明的人瞬间又变得五颜六色起来,大家再看刘婆,又觉得她特殊了。
    特殊,与众不同。
    刘婆没有瞒着身边的人,她在人前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这就是她的女儿,此前一直在老家,这次是因为家里有点变故,才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来。
    这个小女孩就是李安燕的妈妈。
    -
    八卦大概是人类天性,听到这里我也难免好奇,问出的问题也俗气,我问庾璎,究竟是什么情况?那个年代,应该没有开明到接受夫妻两地分居,刘婆既然有丈夫,有孩子,又怎么会一个人来到什蒲?
    晚饭点的小饭馆客人不少,大多都是和我们一样的病人家属来打包的,店内仍有空桌,我和庾璎也就继续坐着。庾璎晃着桌上的牙签筒,哗啦啦响:“你问我,我知道得也不完全呀,你都说了那是什么年代的事儿了,李安燕她妈比我大了......十岁吧?那时候我才刚多大呢,能知道些什么?我现在跟你讲的也都是我听来的,真真假假,你随便一听。”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发出感叹,如果是和妈妈一起生活,总归是最好的,特别是女孩子。
    在庾璎讲的故事里,刘婆年轻时虽有泼辣的一面,但心地善良,且如果像庾璎所说,刘婆是最最有耐心的人,她对待任何一个上门的客人都能那样和善耐心,这样的人,在母亲的身份里,会更加温柔,周全。
    庾璎听了我的话,朝我笑:“那你可想错了,妈妈这个身份可神奇,性情再好的人,当了妈以后都会变。”
    我说,是如何变?
    庾璎回答我:“温柔的人变暴躁,暴躁的人变温柔。”
    我说,你说了一句很无聊的绕口令。
    庾璎看着我:“但是很有道理啊。”
    ......
    刘婆明明是那样和气、好相与的人。
    但大家渐渐发现,她的脾气有些变化,自从女儿来到她身边以后,在她和女儿相处的时候。
    刘婆的女儿跟刘婆长得像,性格却是大相径庭,这孩子刚来到什蒲的时候,从不开口讲话,任谁来搭话,都只是坐在那里,低着头,不出声,头发剪得像男孩子一样短,还没有留长,脚上穿着的却是崭新崭新的白色松紧带布鞋,刘婆给买的,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奢侈的东西,刘婆舍得给孩子花钱,那钱都是她一个一个元宝叠出来的。
    刘婆想让她开口应声,起码喊一句伯伯或是大姨,要有礼貌,可不论怎么商量,就是闭口不言,刘婆也有些焦急,便伸手推了下孩子肩膀,这下可好,那孩子回头瞪着刘婆,不待刘婆反应过来,她便朝着刘婆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刘婆也气极,还想和孩子讲道理,可再一眨眼,人跑没影了。
    “别着急,孩子这么多年没在你身边,忽然被你接过来,不适应也是正常的。”邻居这样安慰刘婆。
    “十二年。”刘婆望着门口的方向,很久,忽然开口。
    十二年,孩子其实今年刚好十二岁,自打出生,她就没有在刘婆身边生活过,哪怕一日。
    “造孽。”刘婆这样说,也不知是在说谁,“这天底下所有的母女,都是上辈子彼此欠了什么东西没还,这辈子才当母女,相互折磨。都是孽缘。”
    刘婆的女儿不知道如何和刘婆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刘婆也不知道如何当个妈妈,两个人一开始的相处就像是陌生人。
    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刚刚开始明白事儿的年纪。镇上人们对于家长里短的好奇心再次熊熊燃起,大家实在太好奇了,刘婆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个女儿,问刘婆是不可能了,只能去问孩子,可这孩子比他妈还要铜墙铁壁,任你怎么套话,怎么拐弯抹角,你家在哪里呀,你从哪里来呀,你爸爸现在在哪呀,孩子通通以沉默作答,问急了,还会抬头瞪来人一眼,那眼神就和当日下死嘴咬刘婆时一模一样。
    刘婆送她去镇上小学念书。
    明明是该上初中的年纪,却只能读小学三年级,这还是勉勉强强的。镇上小学有传言,说刘婆的女儿之前竟是从来没上过学的,不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
    大家还发现,刘婆原本安静的小院子里,常常传来争吵声。
    那样孤僻的一个孩子,只有对付刘婆的时候,牙尖嘴利,浑身像是扎满了锋利的刺,说出的话也都是开了刃的,镇上的人唯一一次探听到了刘婆过往的一个边,就是从这孩子口中。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晚上,入夜了,灯熄了,一片寂静,因此周围邻居都听到了刘婆和她女儿的争吵,起因未知,说破大天也不过是刘婆让孩子多穿一件衣服,孩子坚决不穿之类的小事,但争吵的细节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被寂静夜风递到了每一家的门里。
    刘婆女儿激动时会大喊,声音很尖,她说起话来倒不像是从未上过学读过书,反倒很利落,有条理,句句都是控诉,循序渐进??
    “我不想念书!我念不懂!我爷我奶说我不用读书,我十几岁都这么过来了,凭什么听你的!你谁啊你!”
    “你说你是我妈你就是我妈了?你走都走了,不要我就不要我,现在又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上山出家了吗?你不是在山上吗?你怎么不死在山上呢?”
    “哭什么!你哭什么!烦不烦!”
    “我爷说了,你当初没跟我爸结婚就怀了我,是你不要脸!后来养不起我,又把我塞给我爷我奶,自己跑出去躲清静!”
    “别说什么你有苦衷,你不容易,我宁愿你当初生下我就把我按进河里去淹死,也比你现在装模作样的要好,你别想着我叫你一声妈,做梦!”
    ......
    当夜,有很多人都听到了刘婆女儿声嘶力竭的喊叫,和她摔门而出的声音,却没人听见刘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坐在被拂了满地的萝卜咸菜中间,嗫嚅着说出的,妈对不起你。
    还有听着轻飘不落地,却始终沉沉坠于心头上的那句:母女啊,都是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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