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顶点小说】 dingdian911.com,更新快,无弹窗!
刘婆从前不肯言说的过往自那晚被揭示之后,人们才发现,其实,大伙都想多了,刘婆的身世根本谈不上神秘。
只是一个未婚先孕的年轻女人,被男方家猜忌,被娘家赶出家门,把孩子生下来送回娘家以后,上山住了几年,最终远走他乡的故事,不说别处,就说什蒲,都有很多更富谈资的桥段,个个都比刘婆的精彩。
有人说刘婆没脑子,那个年代敢干出这样大逆不道被人戳脊梁骨的事,还有人说刘婆心太软,孩子既然都留在家里了,那么就不要管,不论是娘家还是夫家养着,都不关她的事,走都走了,就别回头。也有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女人,反倒能共情刘婆的抉择:“说得轻巧,哪有当妈的真能不要孩子?”
刘婆一开始把孩子送回娘家,也是在赌,她赌人心都是肉长的,家里人面对“犯了错”的女儿,生气是应该的,但总不至于迁怒到那么小的孩子身上。她躲在山上,悄悄探听,后来听说是爸爸和哥哥出面,把孩子送到了男方家里,和对方达成了约定:我闺女已经走了,生死都不定呢,剩这么个孩子,你家认也好,不认也罢,总归我们得一起把她养大,你们别想着缩起头来躲,大不了我们就闹开,大家一起难看。
那个年代,孩子没有被扔掉,没有真的被淹进河里,已经是万幸,所以刘婆的女儿,从小就吃百家饭,没有亲妈在身边,她就和外公外婆住几日,再去爷爷奶奶家睡几天。
刘婆在山上是没有收入来源的,也不敢露面,根本不可能帮得上忙,后来过了几年,她决定下山去,到远一点的地方讨生计,也是为了寄钱回去,让女儿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得松快些。
可是,没妈的孩子想要安安稳稳长大,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刘婆离开时悄悄留了个小尾巴,让同村的一户心善的人家帮忙看着,时不时通一两封信件,也是这户人家,看着刘婆的女儿在村子里太受欺负,孩子们都骂她没妈,把她绑在柴火垛上,有的时候饭也吃不饱,衣服都露肉,村里的傻汉天天对着她虎视眈眈,实在于心不忍,才告诉了刘婆实情。那户人家是这样说的:“我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样,只要你还有一口饭吃,就回来把孩子接走吧,别信你家里人,你寄回来的钱,不知道都填了什么窟窿,他们连学都不给孩子上。”
“跟着谁都不如跟着亲妈,你别太心狠了。”
刘婆收到信,眼泪几要流干。
她哪里是真的心狠,只是她想着自己名声不好,在村子里无立足之地,如果带孩子出来,又怕养不起她,盘算来盘算去,跟着自己总归是下下策。
如今的事实证明,她想的全错了。
刘婆匆匆做了决定。
时隔十几年,她第一次重新回到老家,把女儿接了回来。
可到此时为止,女儿从没见过她一面,也根本不认识她是谁。
母女俩就这么强行绑在一块儿,别别扭扭地生活在了一起。
周围邻居时常听到母女俩的争执,还有砸东西的声音,不过最终,往往都是以刘婆的哭泣作为结尾,大家茶余饭后讲起刘婆的事,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刘婆不容易,这孩子不懂事,不体谅当妈的,也有人反驳,那么小一个孩子,从小没爹疼没娘爱的,你指望她懂什么事?好像归根结底,这件事谁都怨不得,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不容易。
庾璎问我:“你怎么看?”
我说,因为我没当过妈妈,所以我只能站在女儿的角色里,因为我提前知晓了前因后果,所以我能明白刘婆心里的苦,但刘婆的女儿,她什么都不知道,从她的角度来看,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就是被抛弃的,你如何让她对刘婆产生感情,乃至心存感恩呢?
庾璎点点头:“我也没当过妈妈,但老话说......”
“......老话讲,等你当了妈,就什么都懂了。”我打断了庾璎。
庾璎和我对视,然后一齐笑起来。
看来我们都听过同样的话。
......等你当了妈妈。
等你当了妈妈,很多以前不懂的东西,不理解的事情,好像瞬间就明白了。
刘婆把女儿带在了自己身边,母女俩的生活从一开始的鸡飞狗跳,到后来的逐渐平静。不过始终没有变的是,刘婆的女儿一直对刘婆存有敌意。
这种敌意很隐晦,平日里不会显露,但只要有一点点争吵的苗头,女儿就会突然发起脾气,刘婆自觉亏欠女儿,在女儿面前总是会低半头,有些本该有的教育,话说出口,也会显得底气不足。刘婆送女儿去上学,因为身边的同学都比她年纪小,同龄孩子又都不爱带她玩,所以镇上那些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半大孩子里,永远瞧不见刘婆女儿的身影。
刘婆的小平房本就在镇子最西边,比较偏僻,她又喜欢在院子里,一个人望天,一个人玩。
在什蒲,没人说她是没妈的孩子了,但,恶意不会减少,一些玩笑话在不经意处出口最伤人,有同学在班里问刘婆女儿:“你家是赚死人钱的?”
还有人在作业本上撕下一张,偷拿老师的红色钢笔一通鬼画符,然后学着那时刚刚兴起的香港电影那样贴在脑门上,在她面前蹦:“抓我呀,抓我呀。”
刘婆女儿觉得他们幼稚,但话挂在嘴边,面对成群结队的同学,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是孤独的,是孤军奋战的,是特殊的,是与众不同的,所以她不敢与众多人为敌,怒气压抑在喉头,在胸口,最终寻到的唯一的发泄出口,只能是刘婆,只能是自己的妈妈。
她回家,把白天在学校里积攒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她用家乡话,穷尽所有难听的话,质问、指责刘婆,你为什么要干这个?为什么要赚死人钱?你不嫌丢人吗?
面对女儿的斥责,刘婆很痛苦,但更痛苦的是,她打心里觉得女儿说得对,但凡她当初没有一时冲动“犯下错”,但凡她有点能耐,便不会做这一行,便能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更更痛苦的是,她除此之外,身无所长,如果弃了这个做纸扎的手艺,她连女儿都养不起。
人生有太多无可奈何,打碎牙齿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循环往复,不计其数。
固然刘婆自责,心疼女儿,可她也实在是没办法放弃这个生计,她能做的,就只是带着女儿重新找住处,从偏僻的地方,搬到更偏僻的地方,远离人群,远离那些不好听的声音,把家里那些做好的纸扎都藏在仓房里,尽量不碍女儿的眼。后来,再有人来什蒲找刘婆订纸活,便会被镇上的人告知,哦,找刘婆,你往西边走,走到头,守着水井,那个最远最破的小平房,就是刘婆家了。但你可不要和她家那个年轻的小姑娘搭话,那是她闺女,那小丫头可不好惹,非把你骂出来不可。
刘婆带着女儿,母女俩不和人接触,倒真像是两个孤魂野鬼了。
-
我想起了刚刚在病房里,刘婆对李安燕说,想吃炒豆芽和炖鱼,李安燕似乎忍无可忍,最后生气说出的那一句:“她不会给你炖鱼的!”
虽然有了解释,但我还是很意外,不是意外李安燕知道妈妈和外婆之间的过节,而是,都过了几十年了,这母女俩之间竟然还是如此剑拔弩张?
这日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庾璎给了我解释:“倒也不是,这娘俩一直别别扭扭,但毕竟同一屋檐下生活着,这么多年,再深的疤也早该长好了,也早该平了,刘婆又是对她闺女几乎百依百顺,没什么大矛盾。只是吧,人一上了年纪,反倒像小孩,刘婆这一病,就更能借着引子闹点脾气了,毕竟这种机会一辈子也没碰上一回。”
......
我大概明白了。
刘婆是因为亏欠了女儿,所以向女儿低了一辈子的头,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反倒有了点“倔劲儿”,她以一种霸道蛮横不讲理的方式,想让女儿也同自己低一次头。
哪怕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问,她就这样一直记恨刘婆?母女俩的关系多年来总会有所缓和,那么是靠时间,还是靠某件事作为契机?
我这样问出口,庾璎看了我一眼,说:“你能这样问,就说明你已经猜到了。”
刘婆的女儿记恨刘婆,小时候是记恨刘婆不要她,长大了是嫌弃刘婆干的活给她丢人了,母女俩一直像仇人,像战场上战壕的两端,各自守着自己的营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试着从那战壕里迈出,试着从自己的苦衷里脱身,转而无限接近妈妈的苦衷,试着回望自己,回望妈妈的来时路?
一切都开始于,她也成为了一个妈妈。
当她的身份不止是刘婆的女儿,当她成为了李安燕的妈妈。
这成了母女和解的开端和契机。
......
李安燕是捡来的,就在什蒲镇医院门口。
丢弃女婴的例子随着时代进程慢慢减少,但绝不是零,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孩都有可能因为性别而不被欢迎,不被允许来到这个世界,更不要说,是一个出生就伴随着心脏病的孩子。
刘婆的女儿,或者说,从此处开始,应该称呼她为,李安燕的妈妈。
她那时刚和丈夫分开,那个婚前经媒人介绍、千般好万般好的男人,真把日子过起来了才发现,也没有那么好,甚至有些苦处,不敢回想。
她重新搬回了刘婆这里,搬回了她以前最想逃离的地方。
那段时间常往来医院,她在医院后门那条街的工地沙堆里发现了裹在襁褓里的李安燕,医生的判断让她无措,原本鼓起勇气,要把这小孩子抱回去,可转念一想,怕养不活她。
手术有风险,且手术费用是昂贵的一笔,还要到省里去,如若还是不行,就要到北京去。
她犯了难。
刘婆是个心善的人,可即便善良,第一时间考虑到的也是自己的女儿,她怕女儿不过二十几岁,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如今又刚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眨眼就要背负上另一个累赘。这都什么事儿啊。
但女儿转过头来,脸上的郑重神色让她想起了自己刚把女儿接回什蒲的时候,一模一样,决绝,坚硬,女儿一字一句,清晰地问她:“我能不要她吗?我如果不要她了,她不就和我一样了?”
和我一样,成了没妈的孩子?
刘婆心里像是突然被捅了一刀。
明明,明明娘俩已经很多年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这桩旧事了。
刘婆坐到女儿身边,握住女儿的手,她有一肚子道理想讲给女儿听,可她讲不出口,那些话变成刀刃上倒着的密刺,被火淬过,竖着伸进喉咙,怎么也拔不出来。
“妈,我给她起个名字好不好。”
刘婆把脸扭过去,不回答。
“妈,我想带她去北京看病,我觉得她长得还有点像我,我不能扔了她。”
刘婆用手背蹭了一下脸,仍是不说话。
“妈,你不是能推会算,你帮我看看这孩子,能不能过去这个坎儿?”
刘婆这时燃起了一点点念头,她想吓唬下女儿,说不定就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了呢?所以胡乱摸了摸孩子的胳膊和肩膀,然后顺着脊椎,一节一节,数到尾巴骨。这孩子太瘦了,像个小猫崽子,任由你端在手里折腾,也一声都不吭,乖得很。
刘婆在心里骂了自己几百遍,最终还是昧着良心说了句混蛋话:“治病这事儿也是讲缘分的,我抹亮眼睛也就能看到她十八岁,十八岁以后,我看不着了。”
“我才不信你,妈,你知道,我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你。”女儿先是盯着她的脸,随后笑出来,说,“我知道,当妈不容易,特别是一个人带大个孩子,但我还是想。”
那把滚烫的刀在喉咙里动了动,顺着食道继续向下,险些戳到心尖。
“我们把她留下吧,我去问问,看看怎么办手续,然后我带她去治病。”
怀里的小孩子像是感知到什么,抿了抿嘴唇。
“妈,你给她起个名字吧。我没文化,你知道的比我多。”
刘婆想不到,自己还有给小孩子取名的机会。
取名是另一套学问了,她就是个干白活做纸扎的,平时顺便帮人开解开解心病还行,取名这事儿,她干不来。
但。
刘婆抬头,恍然看见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燕子窝。
她仰脖看着那燕子窝,细细数那燕子窝上每一个喙啄的坑坑洼洼,等终于数完了,心里也落下了主意,转头对女儿说:“这孩子春天生的,就叫她燕子,安燕,平平安安的。”
“行啊。”
女儿应下了,可刘婆继续盯着那燕子窝瞧,觉得纳闷。
老话讲,老燕子是会瞧人的,只在人丁兴旺之家筑巢,刘婆想,这一窝燕子大概是瞎燕,怎么千山万水乘着春风而来,最后竟落在了自己家。统共就娘俩,如今多了个小丫头片子,成了娘仨,怎么也算不得兴旺吧。
如若按照另一个说法,倒是说得通,有故事讲,红嘴燕子常伴佛菩萨左右,刘婆虽然是个“神棍”,可环顾家周,没有供奉任何,只是窗外头的太阳斜斜照进来,照在女儿身上,女儿怀里抱着李安燕,那阳光融融化开,牵成一缕弧光,像极了展开的法相。
母亲是家中佛。
刘婆想到了这句俗语。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眼泪,偏却在这一刻落下泪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女儿找到了自己的寄托,也可能是为了女儿刚刚不经意时说的那句:“妈,我知道,当妈不容易。”
刘婆忽然热泪滚滚。
但她仍不敢被女儿看见,所以再次转过身去,匆匆用手背抹了抹眼。
春风到了。
小燕子在窝里探出颗脑袋。
老燕子衔着春泥,填上了燕子窝的最后一块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