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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璎是务实的人。
我发现,这是她和李安燕聊不到一处去的的原因之一,李安燕身上有倔强,更有少年人身上常见的鲁莽,这种性格上的特质显现出来就是不接地气,总有种追求极端的理想主义。
庾璎不认可,不认可的事她就一定要说出来,而十几岁的小女孩,肯听劝的有几个?
李安燕的矛头此刻对准了庾璎,火星就此扬起。
面对庾璎让她回去上学的劝慰,她的反应有些剧烈,悬着的椅子腿砰一声落地,用眼角觑着庾璎:“免开尊口了,我都躲我妈躲到这来了,你可别给我添堵。”
庾璎假装没听见。
“你不上学打算干嘛?”
“干嘛不行?我还能饿死了?”
“你要是就因为在学校不高兴,不舒服,那转学行不行呢?”庾璎说,“你换个环境,离他们远一点。”
李安燕听到这句终于肯正视庾璎,她很认真地看着庾璎,反问:“你告诉我,他们是谁?”
......自然是和你不对付的那些人,那些同学。
但李安燕的眼神让庾璎把这句话憋回胃里了。
庾璎明白李安燕的意思,刚刚她说了那么多,说了外婆,说了妈妈,无非是想佐证一点??审判无处不在,围剿避无可避,不是这处,便是那处。她即便离开了现在的班级,离开了现在的学校,甚至说,离开什蒲,就能保证以后不遇到相同的事吗?如果你无法承担这个风险,如果你无法消化这个折磨,那么到哪里好像都是一样的。
他们是谁?
他们可以是任何人。
你为什么会被排挤?
可以是任何原因。
“我从小就不招人喜欢,讨厌我的人一直很多,有的因为我总考试前几,有的觉得我咋咋呼呼,还有人烦我总在学校艺术节里出风头,反正这么多年都这么过的。”我在李安燕说话的语气中品出了她不常表露的颓然意味,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多愁善感,她低头,抠着指甲上斑驳的指甲油,语调落下来,“......真够了,真的,没劲透了。”
庾璎还在追问:“你没回答我问题呢?你想怎么样呢?你不上学了,接下来打算干什么呢?”
李安燕答:“上班,干活,赚钱,过日子呗。找个远点的地方,最好是平时少和人接触的,现在蠢人太多了,我不想和蠢人打交道,我......”
庾璎打断她:“我这儿不行,是吧?”
李安燕说:“在你这每天都要和好多人讲话,有好多客人。”
“那照你说的,有不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么?”
“我没说完全不和人打交道啊,就是少一点,就是......”
“就是个屁,李安燕,我原本觉得你挺成熟的,最起码想东西想得深一些,但今天我算是发现了,你就是个小孩儿,幼稚,可笑,你说话就像你唱歌似的,?听竖听都没谱。”
“庾璎你有病啊!”李安燕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总跟我抬杠有意思吗?我妈给你钱让你过来当说客了是吧?”
“抬杠?咱俩谁在抬杠?我说你幼稚说错了吗?被人排挤,你的处理方式就是躲到没人的地方把脑袋埋起来,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你告诉我,你能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吗?”
佳佳一时没有准确感受到周遭剑拔弩张,她举着橘子正剥皮,顺口说了句:“李安燕说她想进厂,就是那种流水线,干自己的活,不用和别人讲话,或者是在家里写小说,也是可以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的......我其实看过她写的几段,真别说,还挺好看的呢。”
“你别讲话!”出声的是庾璎。
李安燕也生气回头看了佳佳一眼,好像是不满她的多嘴。
“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别人讨厌你,排挤你,你就顺势躲远了,藏起来,那你和你外婆有什么区别?”庾璎还在输出,“嘴倒是比谁都硬,不说自己是被逼的,偏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窝窝囊囊的,有矛盾不去解决别人,只会解决自己,你和你妈喝农药自证清白又有什么区别?”
......
在我认识庾璎和李安燕以来,两个人吵架拌嘴的场面不计其数,多数是庾璎先败下阵,能让李安燕哑言,这倒是第一次。
李安燕和庾璎,两个人相隔一张桌子,站着,对视,李安燕肩膀微微起伏着,双手先是抠着指甲,然后又抠着桌边。
终究还是反驳不了。
终究还是什么都讲不出。
我看到的李安燕其实是很早慧的,就如庾璎所说,李安燕擅长思考,平时想问题总能达到超越同龄人的深度,但我也同样很认同庾璎今天讲的,李安燕终究还是会在一些地方表现得像个“小孩”,倔强,幼稚,极端。
这些特质倒是与年龄无关。
即便她自己嘴硬不承认,但面对难以对抗的态势,她的选择其实和刘婆没有两样,都是逃避,只是她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做得比外婆更好、更加自洽,以为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片完全隔绝噪音的净土,好让她歇息,殊不知,所谓避世本就是最大的谎言,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任何人。
“如果你只是不想再被伤害,那还不如继续上学呢,反正也是躲不掉,藏不住,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十几岁,二十几岁,还是八十岁,都有可能遇到类似的情况,”佳佳放下了手里的橘子,忽然插言,“既然别人已经伤害你了,你就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呀。”
我和庾璎同时看向佳佳。
佳佳局促笑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佳佳平时总摸不清状况,会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但现下,我觉得佳佳这句话说得很对。我猜庾璎也是这样觉得的。
我其实还有一个类似的“事例”,想要讲给李安燕听,事例的主人公是我前司那位领导,她以过于雷厉的工作风格而闻名全公司。
许多影视作品会把事业有成的中年职场女性塑造成家庭生活不顺、性格孤寡的女魔头,仿佛女人就是天生无法兼顾工作与家庭的,好像想要拥有一个,就势必会放弃另外一个,同为女性,我其实很想为我身边比我年长的女同事们辩解,但我从那位领导身上学到的是,辩解无用,特别是当别人千辛万苦寻觅到一个角度来蓄意攻击时,你是做不到全方位防御的。
她的爱人与她是大学同学,后又一起留学,结婚,生子,私人生活安稳而顺遂,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任何可被八卦和评判的点,但有一次,听说是她爱人家里某位亲戚生病,安排了一个上海的专家号,要她陪同去医院检查,她因此请了几天假,错过了一个季度收尾环节。我听见了一些议论,来自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两位男同事,一个吐槽,上个月逼我们逼得那样紧,到头来自己没到场,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另一个帮腔,说你这就有点不懂人情世故了,你知道她老公家里干什么的吗?你以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要养家糊口?她自己工作重要还是哄好公婆那边更重要,她心里门儿清。
随后便是片刻沉默。
之后另一个人恍然大悟:“我说她怎么平时在公司怼天怼地,谁也不怵,原来是底气足啊......我还纳闷儿呢,靠她自己能把她女儿送到国际学校,再送出国?怪不得......”
好像终于找到了关窍。
这样的关窍一显露,有些东西得到了解释,比如她平日里在公司的铁面和独行。也有些疑惑也得到了解答,比如她优越的、令人艳羡的物质条件。
即便她拥有强大的人格魅力,拥有优秀的履历和工作能力,但覆盖在这样的关窍之下,倒是不被提起了。
我猜我的那位领导,她是知道那些议论的,只不过她从来不曾表现出在意。
我原以为,她是真的强大到毫不在意。
但李安燕的事让我顿悟,没人能天生强大到此阶,多的只是反反复复的修炼,在那些四面围攻的刀枪剑戟里修炼出一个玲珑心。除此之外,没有正解。
抱歉啊,李安燕。
你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我们,作为成年人,仍无法给你什么解答。因为我,我们,仍处在这场修炼里,我们也都希望,有一天,有些东西,有些“规则”,会改变。
-
庾璎悄悄跟我说,她很担心李安燕的心理状况。
她觉得李安燕在钻牛角尖。
执意不肯继续读书,想要独处,是很极端的想法,而这种极端昭示着,她心里可能有那么一块地方,正在崩塌,这对于还处在青春期正在塑造价值观的女孩子来说,可大可小。
她想帮帮李安燕,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想不开的时候,谁拽都没有用,只能自己走出来。”庾璎说,“我现在倒是觉得她上不上学,念不念书,不是最重要的了,我担心她心理出问题。可她也不听我的呀!谁的话她都不听,连她妈她都......”
这对母女的矛盾积深倒不是因为李安燕休学,不仅是这一桩,天底下所有的母女都是一样,在岁岁年年里,反反复复的对峙,再原谅,纷争,再和解......相比之下,李安燕其实更喜欢外婆,所以见妈妈和外婆起争执时,她多数会站在外婆这一边,替外婆说话,殊不知,这母女之间的相处模式也是一脉相承。
刘婆有时会教育李安燕,别跟你妈那样讲话。可李安燕浑身都是刺,那些刺在对着妈妈的时候,会格外抖起精神。
刘婆便只能叹口气,把脸重新藏进医院的旧棉花被里,把眼泪也消解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她想的是,她们这一家子,三个人,两对母女,都是债,都是孽缘,你们娘俩闹去吧,反正我没剩几天了,但愿你们到了我这个时候,驻足回头望,不要有我这么多的后悔。
......
我们几个在庾璎店里聊到很晚。
李安燕不想回家去和妈妈大眼瞪小眼,宁愿回医院病房去陪外婆,庾璎说她这个时候回病房只会吵着人,强行把她送回了家。
又过了两天,都没见李安燕到店里来。
庾璎晚上关门以后照例还是会去医院看看,也是在医院,她听说,李安燕家里又出事了,被查了,有人举报刘婆宣扬封建迷信。
做白事这一行,总归是一些民俗业务,除了寿衣纸扎,还有风水先生,墓地选址,刘婆虽然就只是个做纸活的,但她收钱给人推算,帮人“看事儿”是真的,警察来了,先是查营业执照,然后是行政处罚。
刘婆认罚。
她还叮嘱女儿,反正你也没能继承几分我这纸活的手艺,等我走了,你干点别的吧,你不是一直想开个早点铺子吗?我之前不让你开,是怕你忙不过来,现在你开吧,我也管不了了。
只是有一点,最近跟你来往近的那个男的,我瞧着他不太行,那人太贼了,你别嫌我唠叨,毕竟也是比你多活了几十年,见的人能多些,我是你妈,总是希望你好的。再说你也是结过两回婚了,眼睛该放亮点了,走一家进一家的不容易,男人就那么回事儿,再说,你不是还有燕子么?你得为燕子考虑。
哦,对,说到燕子,你开个早点铺子,可以让燕子帮你忙,这孩子机灵,我瞧着比你强,不过她身体不好,你身体也不行,所以啊你们别累着,钱赚多少算多呢?健健康康吃穿不愁就挺好。
......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婆的女儿,李安燕的妈妈,原本在投湿毛巾帮刘婆擦手擦脚,突然就把毛巾撂下了,冲着病床上的刘婆发作起来,顶着沙哑的嗓:“不可能!我不可能让我闺女不念书了,我用不着她帮我,就是绑,捆,也给她捆到学校去!”
有些已经过去许久的陈年旧账再次被翻起。
刘婆久病,身上干瘦,却水肿,特别是肚子,皮肤都撑成了薄薄的一层,像是快要被撑破,这会儿觉得好像耳朵里也灌满了水,女儿说的话变得沉重不真切,她听见女儿说:“我小时候被你扔在村里,耽误了那么些年没上过学,后来再想跟就跟不上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念书,我吃过的亏,绝对不让我闺女再吃一遍。”
可能是无意提起的。
可能是无心的。
可能吧。
但这话落进刘婆的耳朵里就犹如把已经溺水的人继续往水里按,刘婆顿感呼吸困难,她看着床尾正给她擦脚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张口,却只有汩汩的眼泪,从两个眼眶子里涌出来。
李安燕也是这个时候从病房外冲进来的。
她不知道在病房外面听了多久,终于忍不住了,推门而入,几步走到跟前去,一下子盖过了病房里所有其余声音:“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
李安燕妈妈正拧着毛巾,看见李安燕进来,一下僵住,就那么呆站着,反倒是躺在病床上的、刚刚一直没有出声的刘婆此时开口,像是用尽了一个病人仅剩的所有力气,她的眼泪在被角上擦干了,对李安燕喊:“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
实在是太混乱的场景了。
这两对母女,三代人,执起同样的武器。
我待在病房里有些无措,庾璎也是,我们都在寻觅机会逃走,留时间给刘婆她们处理家事。
李安燕这时仍不依不饶,她上前一步,夺了毛巾,重重摔进盆里,另一只手则是一把攥住妈妈的胳膊,不由分说把袖子往上一撸。
李安燕妈妈来不及躲,挣又挣不开。
过了一会儿,李安燕把手放了下来。
她似乎确认了些什么,开口询问时被气笑了,态度也依然带刺,她问:“你挨揍了?”
我和庾璎立刻对视了一眼。
我们来之前听说了,说是李安燕妈妈好像今天下午在镇上超市和人发生了点口角,动了手。只是如今由李安燕来证实,她继续追问,来者不善的态度:“我用你帮我出头?我说过无数遍了,在学校没人欺负我,你总是想当然。我用得着你替我操心吗?”
她指着妈妈的胳膊,衣服袖子底下,刚刚亮出伤的地方:“你还会打架?你打得过谁?让人把你揍一顿,你就老实了?”
庾璎看不过去,上前去拉,却被李安燕一股蛮力扬了手臂,她回头,瞪着庾璎:“你拽我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她,你问问她下午和谁动了手?”
然后再次转头:“我说了一万次,用不着管我,我很好,我好得很,用不着谁替我出头,和讲理的人讲理,和不讲理的人就远离,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吗?”
“我就算不上学,将来也会过得很好,你也只活了这一辈子,活得还不怎么样,你怎么就有资格指教我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过得还不如你呢?”
“你永远都是对的,你永远都不会错,要不是因为你,家里能被查吗?警察能来医院问话?”
“都怨你!都怨你!”
......
庾璎眼看事态难以控制,宁愿被李安燕张牙舞爪所波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拉,她横拦着李安燕的腰,拦不住,便来喊我:“小乔!你还站那看!”
我们终于把李安燕拽出病房了。
在她还没有说出什么更伤人心的话之前。
走廊里,能清晰听到李安燕妈妈在哭。
她的嗓子一点都不清亮,也不敢大声,所以哭声像是被裹在厚实垃圾袋里的怪物,低低呼号着。
-
我们一起在医院侧门的小台阶上坐着,还是上次我和李安燕吃甜筒的地方。不过今天她没提议去买,下楼时没穿外套,整个人像是掉了精神。她质问庾璎:“你们看见她和人打起来了,为什么不上去帮帮她呢?”
庾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李安燕裹住:“你少来,沾边儿就赖,我们哪见到你妈跟人打架。跟谁啊?”
“我同学......他爸妈。”李安燕说,“也是他们,去派出所报案,举报我们家搞封建迷信,我真服了,我外婆从来就没得罪过任何人,她是个老好人,你们也是知道的,对吧?”
李安燕说,是她妈妈下午在超市买东西时,恰好碰见了和李安燕有过节的那个男同学,正和爸妈一起逛超市。
“撞见就撞见呗,装没看见就行了,就她多事,还偏要跟人家套近乎,去跟人打招呼,关心人家现在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回学校上学,在哪个学校......这不是挑事么?人家不揍她才怪!我在学校挨了多少排挤,挨了多少骂,她不知道?现在根本没人站在我这边,她不知道?”
“你妈可能还真的不知道,”庾璎说,“毕竟你也从来不跟她沟通,不跟她讲你在学校里的事,你在学校挨欺负都是她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一知半解,她可能也想帮你跟同学缓和一下关系,要是能和对方家长说道说道这事就更好了,她也是跟着着急呢。”
“我用她着急?她能帮上我什么!到头来还动起手来,人家在超市里骂她,也骂我,那么多人都听见了,骂我不学好,在学校里打游戏还化妆,描眉画眼不像个好学生,他们儿子现在上不了学都怨我,骂她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要脸,自己那点破事儿全镇都知道,现在教育出个女儿也是一样德行,一家子没个男的真不行......你说这话难不难听?我都要呕死了!我要吐了!”
李安燕越说越激动,登时就要站起来,被庾璎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别拽我!我知道他家在哪,我去他家楼下喊人去,不要脸?我倒要看看是谁不要脸!我妈她根本就不会骂人,嘴笨得很,要是我在,绝对不会让她这么挨骂,我现在就去!”
“李安燕。”
庾璎仍不松手。
“你别拉着我!”
我坐在李安燕的另一侧,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在跟庾璎较劲,可是左扭右扭也挣不开庾璎的钳制,庾璎仍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她,声音很稳:“李安燕。”
“李安燕,可以了。”庾璎说。
在我的视线里,李安燕还在挣扎,她的后脑勺先是扬起,然后再低下,过了许久,人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们说我行,说我妈,不行。”
声音很低,也很轻。
让我有片刻恍惚。
刚刚在病房里,我好像也听到了一模一样的话,在李安燕咄咄逼人的时候,在走廊里聚满了人,探头进病房看热闹的时候,在刘婆躺在床上无力坐起来的时候,在李安燕妈妈被逼到床尾,扶着床尾栏杆,大口喘气的时候,从她粗粝的嗓音里,我听到了那样纤细幽弱的一句:
“他们说我行,说我闺女,不行。”
......
庾璎这下终于能够拉得动李安燕了。
她拽着李安燕,把她拽得重新坐了回来,揽着她的肩膀,用力捏了捏,然后把李安燕的脑袋护在了自己怀里,连同眼泪一起。
-
李安燕在哭。
庾璎也哭了。
我看到了。
我和庾璎,我们两个在这件事情中无关紧要的人,却一同在医院门口坐了很久。
直到李安燕重新上了楼去,直到我们并排看着来往行人和车越来越少,夜深了,什蒲的夜晚再次再次安静下来。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庾璎好像并不觉得冷,还是抱着自己的外套,搁在膝上,她告诉我,其实她前些日子还和李安燕的妈妈聊过,话题也是李安燕,当妈的不为孩子操心,还能为谁操心呢?她说,李安燕妈妈原话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李安燕,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没能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那么小的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大的手术,没有个正常的家庭,没有爸爸,关键是当妈的也没能力,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帮不上,那种有心无力的挫败感,当妈的人格外能体会。
“我小时候,我家卖水果,我和我弟,永远都吃最新鲜的,最贵的,那大荔枝,红毛丹,从来不看价钱。我妈说她没什么大能耐,但让我们吃点贵的水果还是能做到的。我爸妈去世以后,我再也没过过吃水果不看价的日子。”庾璎终于站起了身,跺了跺脚,把外套套回身上。
“......怎么有点想我妈了呢?”
她说。
坐久了,腿有点酸,庾璎朝我伸出手,想要把我拉起来,结果没拉动,我们俩同时笑出声。
“你先回吧,我再坐会。”我说。
庾璎再次想要把外套脱下来,我说别了,我不冷,你冻了一晚上,别感冒就谢天谢地了。
庾璎走了以后,我与不远处的路灯为伴,隔了很久会有摩托车从我面前经过,诧异地回头看我一眼。
一个奇怪的,独自坐在医院门口的,反反复复揿亮手机屏幕又关上的女人。
我其实只是在回想,我在回想我的小时候,还有我的少女时代,和李安燕差不多年纪的时候。
我其实从来不认为我大学毕业以前的人生有什么好留恋、回溯的,那是一整段艰难的时光,平时爸爸不常在家,即便在家也不会照问我的学习和生活,但他喜欢在打牌的时候把我的成绩单带出去,给他的朋友们看,瞧,我女儿,这次又考了学年前三,厉害吧?
然后获得异口同声的赞扬。
我就是个做小生意的,没文化的市井人,可我的女儿跟那些老师的孩子、大官的孩子相比,一点都不差,反倒比他们更强??这是我爸爸常挂在嘴边的话,我是他的骄傲。
我也享受这个成为骄傲的过程。
但是,往往这个时候,妈妈会站出来泼冷水,她看不上爸爸与有荣焉的模样,会故意打击他,故意把成绩单夺回来:“你跟着自豪什么?你不看成绩单,知道乔睿在几年几班吗?你周末接送过乔睿上补习班吗?你知道补习班几人一班,乔睿被哪一科老师欣赏,又被哪一科老师经常批评吗?你还自豪起来了。”
爸爸俯下身,歪着脑袋和我悄悄说:“你妈更年期了,我说一句,她有一百句。”
彼时,我也会觉得妈妈扫兴,她在家里似乎总扮演那个扫兴的人,我甚至曾幻想过,这个家里如果只有我和爸爸,应该是非常和谐的,开心的,毕竟爸爸不会逼着我去上补习课,不会每天早上拎着我的耳朵起床逼我听半小时听力,不会在每次期末考试后都给班主任打电话了解成绩,有时班主任大概也嫌烦,那语气我都听出异样了,我不信我妈听不出,但她还是要打,还要拉着我旁听。
哦,还有家长会。
每次家长会,每一次,我妈都势必要当最晚离场的家长,因为她要排队,争取十分钟和老师单聊的时间,话题无非就是了解我在学校的表现,有无不合群,有无早恋,体育课有没有按时参加,体测成绩合格与否......
我的好朋友这时往往会在教室外,朝我悄悄摆一个“goodluck”的口型,让我自求多福。
直到现在,我其实仍觉得这给我很大压力,在我当时的社交中可称累赘,我受不了朋友们对我投来的同情的眼神,他们会暗自讨论:
天呐,乔睿她妈真的好吓人,特别凶,对乔睿太严了吧。
乔睿这次没进前三,她回家不会挨骂吧?
好可怜啊乔睿。
快点高考吧,上了大学,你就自由了。
......我常听类似的话,所以我也把上大学当成一个节点,上了大学,我就离家了,就没人管我了,我就自由了。
后来真上了大学,我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我仍不自由,我不能自由选择我的专业,不能随意晚归,不能染艳丽的头发,不能在校外做兼职,妈妈给我的理由是,家里不会缺你钱,你别以为自己现在很厉害了,你还是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
再后来,直到我毕了业,自己租房子,开始工作,赚钱,不再朝家里要生活费,我自认为,这次我终于,终于可以不再受制于人了。
我终于自由了。
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往肩膀上纹了一个小小的图案。我以此种幼稚的方式来纪念我的自由之路。
我始终是对妈妈有怨言的。这么多年。
这句话,只有在今天这样安静的深夜,守着他乡一盏偏僻的路灯,我才能在心里承认。
我怨她对我太严格,我怨她毁了我的童年和青春期,我怨她让我的自由迟到,我怨她总也搞不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句话,总是试图在我的人生里占据更多位置,我怨她,连我找什么样的男朋友都要插手,仿佛我是唐僧,外面的男人都是白骨精,都是大坏蛋,而她,是给我画了一个金圈保护罩的孙悟空。
我曾痛快地想过,我和梁栋分手,实在是一个“壮举”,妈妈说不定会后悔,后悔她这么多年对我的“管理”,令我在人生大事上产生叛逆心理。
让妈妈后悔,让她向我道歉,为她一直以来对我的贬低,为那些打压式的教育,为从前的种种,为那些年。
这个期望对我来说诱惑太大了。
我早已不自觉地,把我和妈妈放置在了阵营的两端,我们一直是敌非友,或者如刘婆所说,我们是孽缘,是上辈子的仇人,这辈子互相讨债。
可是,可是。
在参与了李安燕家里的事以后,特别是今天以后,我忽然不那么那么期望这句道歉了,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发现,当我试图把角色调换,将阵营互转,当我成为一个妈妈,我可能不会做得比妈妈更好。
不是可能。
是一定。
我一定也会焦虑,也会为了孩子做不明白数学题而失眠,为了女儿青春期的早恋问题而吃不下饭,看谁都像坏人,怕她被伤害,会为她的执拗而崩溃,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选一个看着就毫无就业前景的专业,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家那样远,本省装不下她吗?她究竟是有什么雄心壮志要去实现,难不成我这个当妈的,成了她展翅高飞的累赘了?
......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是不是我这个妈妈能力欠缺,能为她做得太少了呢?
我想起高一时,妈妈不知道和哪个邻居聊了一次天,就如同被洗了脑,对方建议她,你女儿学习这么好,不如高中就直接把她送出国去,我哪里哪里的亲戚家的孩子就是这样,现在特别优秀,定居国外呢。妈妈认真听进去了,竟真的找了几家留学中介来问,最后得知那非但难度很高,而且花费巨大,根本不是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能承受的。
我松了一口气。
而爸爸倒着茶水,打趣妈妈:“想什么呢你,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
话刚说出口,厨房那边便飞来一个切剩的胡萝卜头,砸在爸爸身上。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什么叫自己几斤几两?我女儿是什么斤两?我女儿是最好的!她值得最好的!别说是国外了,我要是有条件,太阳月亮我也送她上去!我要是有那个条件......怪我,是我没能力,是我对不起孩子。”
后来是爸爸把胡萝卜捡起来,去厨房“认错”了。
具体怎么认错的,我不知道,我之所以对这番话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妈妈从来没有直接对我说过类似“乔睿,你是最好的”这种话,我偶然听到,有些不适应,二是因为妈妈说话时哭了。
当时的我完全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哭。
......
我把手机屏幕再次点亮。
打开微信,下滑。
找到妈妈,点开。
我们上一次的聊天停留在我生日的那天早上,我站在溶洞前对着语音电话狂轰滥炸,胡言乱语,自那以后我和妈妈再没有过任何一条交流。而现在,我将要做率先从战壕露头,站起身的那个人。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妈妈应该已经上床准备睡觉。
我不确定会不会吵到她,但我知道,错过了此刻,错过了情绪的峰值,我将再难说出那句话。
是什么情绪呢?
我在等待电话接通的那几秒想到的,仍然是那个词,那个我提过很多遍、老生常谈的词??感同身受。
三月初的什蒲,还是很冷。特别是夜晚,风里的冰碴好像还没有融化。
我在细细感受它的锋利,直到一秒,两秒,三秒。
铃声停了。
这意味着语音电话那边有人接起了,但,很安静。
妈妈没有讲话,我也没有,妈妈大概是对这场“破冰”很意外,我也是。
我缓缓站起身,在路灯下,我张了张口,冷风灌进我的肺里,我的胃里,可我还是发不出声音,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根本没想好措辞。
妈妈不愿开口,也不愿低头。
我也是。
我开始后悔了。
我的那份后悔刚冒出了一个苗头,然后,我听见了电话那边,妈妈的声音。
“宝贝。”
就只有这两个字。
但,冷风停了,冰碴融化了。
没有融化在我的肺叶或是胃里,而是融化在我的脸上。
我抬头,对着路灯抹了抹眼睛,感受到了它。